第六章 依前春恨锁重楼。风里落花谁是主?-《旧梦·望春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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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两个人撑着伞并肩走,在浅浅的白色雪地上留下两行一大一小的脚印。

    云观澜在冬至宴上喝多了酒,现在酒意上头,一行脚印歪歪扭扭,脸上也透着不自然的酡红,他扭头看孟聆笙,笑眯眯的:“孟律师,我今天真高兴,再过几天电影就能杀青了,你看到没,玫瑰他们演得多好,到时候一定能一炮而红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看他脚下踉跄,生怕他会摔倒,忙换左手撑伞,右手架住他。

    醉酒后的躯体仿佛更沉重,也更滚烫,隔着西装和大衣都能感受到热度。

    云观澜低头看她一眼,认真地说:“我没醉,我清醒得很。”

    醉鬼名言,孟聆笙朝天翻一个白眼。

    云观澜嘴上说着没醉,人却半倚在她身上,伞也歪到一旁,雪粒子落了一肩膀。

    孟聆笙费力撑住他:“外面太冷,我们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不肯:“里面太热,外面清爽。”

    好不容易哄着他到屋檐下坐下,或许是因为台阶太冷,坐下后,云观澜的酒意消散不少,只是脸上依旧笑微微的,他扭头看孟聆笙:“孟律师,这部戏一定能扭转你对电影的偏见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尴尬地道:“其实我没看过几部电影……”

    这是实话,她老家在桐庐,电影触角还未伸到这种小地方。七年前为求学来到上海,兼顾学业和生计尚且困难,更是没有闲钱闲工夫看电影,直到一年前学业结束成为律师,才被澹台秋第一次拉去影院,合该她命背,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粗制滥造的神怪片。

    第一印象这样差,有偏见也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云观澜把手放在胸前,夸张地一欠身:“原来如此,云某替同行向孟律师致歉,都是我们国片电影人不够努力,才让孟律师对电影心生偏见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“哧”地一笑。

    为着电影,他们最近每天都碰面,孟聆笙参与了每一次项目讨论会,也跟着探过几次班看过几次拍摄,一个多月时间下来,她无时不察觉到云观澜对电影的热爱。

    他不只是一个老板,更是一个电影人,有时在片场,他提出的拍摄建议让戏霸孙霖都拍案叫好。

    比起赚钱,他拍电影更多的是出于热爱。

    他是真的相信电影力量强大,于他而言,电影是信仰,他仰慕光影,如孟聆笙仰慕法律。

    孟聆笙不禁好奇:“云先生,你为什么爱电影?”

    云观澜伸手接住一片雪花:“我第一次看到电影,是在十三岁那年。那年养父失踪,养母想方设法带我来到三藩市……”

    “失踪?”

    “是。我家原本在加拿大一个靠近铁路的小镇。养父是铁路工,他有文化又聪明,很快成了那一带的工人代表,常常与铁路公司负责人交涉,帮中国工人争取利益。不仅如此,他还一直在赞助国内革命。

    “我十三岁那年,有一天晚上,突然有人来找他,他连夜跟着那人急匆匆走了。走之前,他对养母说,不确定这次还能不能回来,如果半年内他还没有回来,让养母设法去三藩市,他在那里有朋友,可以帮养母一把。

    “后来他果然没有回来。养母带着我去了三藩市,到了才知道,养父的那个朋友不久前去世了。

    “养母是个刚强的人。她没有再向谁求助,我们搬去了三藩市的郊县,她拿出所有积蓄开了一家洗衣店。

    “那时三藩市有上千家华人洗衣店,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,还因为定价太便宜而被同行砸过店,后来养母经人指点去拜了行会,这才站稳脚跟。

    “我那时十三岁,正是‘半大小子吃穷老子’的年龄,养母还坚持要我读书受教育。华人在国外以吃苦耐劳著称,而我的养母是当地华人里最能吃苦的一个,别的洗衣店有了固定客源后都请雇工,几块钱一个雇工,她不舍得请,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,其余时间都在洗衣服。

    “我现在还记得她洗衣服的价格,十美分一件衬衫。我的前程就是养母这样十美分十美分用手搓出来的。

    “很长一段时间里,十美分是我衡量一件东西的价格的标准。所以,一开始,还不知道电影是什么的我,和你一样对电影充满了厌恶。

    “因为一张电影票二十五美分,相当于洗两件半衬衫。

    “我们搬到郊县后第二年,县里开了第一家电影院。

    “你肯定想不到,我看的第一场电影,是养母让我去看的。那天我放学回家,她对我说,‘走,咱们去看看电影到底是什么东西,凭什么值洗两件半衬衫的钱。’

    “我现在还记得,那部电影是卓别林的《谋生》,电影院里所有人都被卓别林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,包括养母,自从养父失踪后,她即使笑起来,眼神里也带着悲伤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毫无保留地大笑,电影让她忘记了所有的愁苦。

    “我第一次明白,快乐的价值原来那么大。

    “贩卖快乐,多伟大的生意啊。借着银幕的光,看着每个人脸上快乐的表情,从那时起,我就发誓以后要做一个电影人。”

    雪花在他的手心里次第化开,这年轻而英俊的男人,满腔热血,融化寒凉。

    孟聆笙望着他,觉得这漫天飘洒的琼花仿佛化作了春雨,细密温柔,千丝万缕。

    一星期后,《杀夫》如期杀青。

    发行策略也早已制定好,云观澜以高分成比例拿下两家原本只做西片放映的外国电影院,与四海大剧院一起进行《杀夫》的首轮放映,两周后,二轮和三轮影院跟进,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让《杀夫》得到最广泛最多元的观影人群。

    就在《杀夫》宣布定档后的第二天,《吉祥里杀夫案》也在报纸上宣布定档。

    两部电影定档在同一天。

    一场恶战还未打响就已硝烟弥漫。

    《杀夫》正式上映前一天,张林氏杀夫案二审的开庭通知书送到了孟聆笙的办公桌上。

    一月初的天气,不知怎的,室内竟然有些燠热。

    孟聆笙半推开窗,坐在窗前打开信封,抽出传票。

    她的手骤然一抖。

    传票上写着开庭日期、开庭地点、传票签发时间,以及书记官和推事的名字。

    推事一栏,赫然写着三个大字:郑无忌。

    乌木相框里凝固着一张年轻男孩子微微笑着的面孔,即使是黑白照片,也看得出面色苍白。

    这男孩子有一张秀气的面孔,或许是因为鲜少照相没有经验,他望向镜头的眼睛显得茫然而羞怯,但仍旧微微笑着,透出细雨春风般的温柔。

    相框摆在桌子上,相框前燃着三支线香,年轻男孩的面孔在袅袅烟雾后氤氲。

    一盅清酒淋漓洒落在相框前。

    隔着青烟,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相框里的男孩:“信弟,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。如果你还活着,也该二十三岁了。”

    “记得你去世那年,我也是二十三岁,刚刚从英国留学回来,满心想做一个大建筑师,你还对哥说,要让哥帮你建一栋金屋给你心爱的姑娘住,兴许你是说玩笑话,但哥那时候其实连图纸都已经画好了,那是哥设计的第一幢房子,给你和她的新房。

    “如今你已经走了七年,哥也已经三十岁了,但哥没有做成建筑师,哥现在是法院推事。

    “哥这几年去了日本学法律,一回国就来了上海。至于那个你临死前还心心念念的女人,她也在上海,现在成了一个律师。

    “几个月前她打一场蜚声上海滩的大官司,哥去旁听了,看着她在律师席上慷慨陈词,哥觉得好奇怪,这样一个背负着人命的女人,竟然会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。难道她从来没有忏悔过吗?从来没有在午夜惊醒过吗?

    “哥马上就要审判一起官司,你猜被告人的律师是谁?

    “是她。

    “过去每年你过生日时,哥都会送你礼物。

    “官司会在你生日那天正式开庭,今年哥要送给你的礼物,就是她。”

    那双看着照片的温柔眼睛,瞬间阴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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