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依前春恨锁重楼。风里落花谁是主?-《旧梦·望春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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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进到十一月里,西风渐起,上海一天寒似一天,一场秋雨过后,马斯南路上的法国梧桐叶子落了大半,路面上,水塘里,漂浮的满是巴掌大半绿半枯的叶子,在秋风里凄凉地打着旋儿。

    肖可法事务所外的马路边上静静地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,车门车窗紧闭,看不出到底是一辆空车还是里面坐着人。

    事务所的门一开,两个年轻人走出来,一个中分头一个小平头,走到法国梧桐树下站定了,倚住树身摸出烟来,点燃了就着烟草味开始闲侃。

    话里无非是评点时事议论同事,嘲讽某某阔少新闹出的花边新闻,抱怨事务所新出的室内禁烟规定,讲着讲着,小平头突然压低了声音,口吻里含了暧昧:“听说老大想把你拨到二楼去给那位做专门助理?你答应了没?”

    中分头鼻腔里滚出一个“哼”来:“刚打输了官司的丧家之犬,凭她也配?我昨天就找借口推掉了,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谁倒霉了。”

    小平头竖起大拇指:“有骨气,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,凭什么去给个黄毛丫头当助理,何况我看她也没什么真本事。”

    中分头冷笑:“可不是,要有真本事,张林氏这案子怎么会输?不过打赢了一起遗产案,就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。遗产案到底为什么能赢还得两说呢,要不是当事人是傅六小姐,靠报纸造舆论把上海滩闹了个天翻地覆,能被她孟聆笙一个无名之辈白捡了这个便宜?”

    两个人你来我往正说得不亦乐乎,突然间一阵刺耳的噪声从路边停着的那辆轿车上传来,只见车轮原地飞转,一摊雨水随之四处飞溅,肮脏的污水点子噼里啪啦溅了小平头和中分头一身,两个人一边抬起手臂狼狈不堪地躲污水点子,一边去敲车窗:“怎么回事,没看到这儿有人吗?”

    车窗降下,现出一张笑容璀璨却眼神冷冷的脸:“抱歉,车子出了点故障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正在二楼办公室里整理卷宗,突然有人敲门,她一边应声,一边放下卷宗走到门前,拉开门,看到站在外面的人,脸上公事化的礼貌微笑瞬间凝固,进而淡淡如云散:“云老板,大驾光临有何贵干?”

    她转过身,云观澜跨一步进入办公室,带上门,跟在她身后走进去。

    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分别坐下,云观澜十指交叉放在膝上,好整以暇地看着孟聆笙:“来律师事务所,为的当然是法律事务。”

    尽管一直表现得态度敷衍,但听到他这句话,孟聆笙不禁一惊:“难道是联懋惹上了什么官司?”

    云观澜摇头:“是联懋的法律事务,却并非官司。”

    他身体微微向前倾:“联懋想拍一部电影,涉及法律问题,云某想聘请孟律师做这部电影的法律顾问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更加惊讶:“什么电影?”

    云观澜靠回椅背,轻吐一口气,望着孟聆笙的眼睛一字一句道:“张林氏杀夫案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愣住了。

    就在昨天,张林氏杀夫案一审宣判,法庭认为张林氏杀夫一事证据确凿,且案件的社会影响恶劣,对张林氏做出了死刑判决。

    就在云观澜敲门前,她还在想办法说服张林氏上诉,而现在,云观澜告诉她,他想要拍一部关于张林氏杀夫案的电影!

    她低头,淡淡答道:“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,云老板还是另觅高人吧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“哧”地一笑:“没想到大家相交一场,好歹也曾有过病友之谊,到头来,在孟律师的心中,我还是那个为赚钱不择手段的奸商。亏我还当孟律师是知音,是云某自作多情了,告辞。”

    他起身要走,孟聆笙忙喊住他:“云老板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停住脚步,扭身挑眉看她:“不是这个意思,那又是哪个意思?”

    孟聆笙垂下眼睛:“我明白,云老板心里同情张林氏,想要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奔走呐喊。但我是一名律师,平心而论,我并不赞成以舆论影响司法,此前傅六小姐的案子已经让我心有不安……”

    云观澜打断她的话:“云某是法律门外人,有一事不明,想请孟律师赐教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蹙眉看他:“云老板请讲。”

    “孟律师为什么要做律师?”

    “见人间有太多不平事,想要借法律伸张正义。”

    “好,孟律师认为,侠盗一枝春的所作所为本质上与你是否有区别?”

    一枝春是澹台春水的小说《春荫梦》里的人物,一位广州的侠盗,专事劫富济贫。

    孟聆笙迟疑片刻,答道:“虽然违反法纪,但也算侠客行径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步步紧逼:“孟律师身为律师,为什么会认为一个违反法纪的人是侠客?”

    “因为法律有鞭长莫及之处,他的行为是向法律求告无门之后的无奈之举,因此固然违反法律,却也情有可原。”

    “好,也就是说,孟律师认可你和一枝春之间,本质上并无区别。律师打官司是伸张正义,侠盗劫富济贫亦是伸张正义,大家目的相同,不同的只是手段。

    “法律或暴力,都只是实现正义的武器。律师和侠客,应当臣服的是自己心中的正义,而非一部法典一把长剑。律师若局限于法典,则法律永远有鞭长莫及之地;侠客若痴迷于长剑,则私仇横行永无普世之公义。

    “云某认为,面对明显不公的法律,一个心中有正义感的律师,应该做的是尽一切努力用一切手段去打破不公,而不是说什么不赞成以舆论影响司法。还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他突然探过身体,逼近孟聆笙的面孔,与她四目相对,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:“孟律师不想要的,只是云某制造的舆论?”

    不等孟聆笙回答,他靠回椅背上:“来之前,我刚接到傅六小姐的电话,她说已经查明了,确实有人在操控小报舆论,你猜幕后黑手是谁?”

    孟聆笙摇头。

    云观澜“哧”地冷笑:“又是老朋友,九州电影的陈老板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不解:“他和林阿蛮有什么仇怨?”

    “无冤无仇,有的只是利益。我得到消息,九州计划拍杀夫案,以九州一贯的作风,电影必定是以桃色和凶杀为噱头。先前的小报舆论,算是开拍前的造势。

    “孟律师不想以舆论影响司法,但舆论已经在影响司法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,云观澜没有再开口,他静静地等待着孟聆笙的回答。

    萧瑟秋风从窗框缝隙溜进来,掀动着桌子上的卷宗,满屋子里只听见纸张翻页的唰啦声和云观澜手指敲击桌子的嗒嗒声。

    半天,孟聆笙抬起头来,看着云观澜的眼睛:“好,我接受联懋的聘请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粲然一笑,伸过手来:“合作愉快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伸过手去,旋即被他握住。

    秋天干燥,他的手心纹路分明,火热而粗糙。

    达成合作后,两人立刻前往看守所去征求林阿蛮的同意。

    原以为要花费不少唇舌,没想到林阿蛮竟然没有反对,她脸上带着凄凉的笑,淡淡地说:“我十二岁那年,刚到上海,去看了一部叫《阎瑞生》的电影,那部电影也是讲凶杀案,死掉的是一个女人,她被谋杀了,别人把她的事拍成了电影,电影院里,人们兴奋地谈论她的出身,她和凶手之间的奇情,对着她的尸体啧啧称奇。但我只觉得她好可怜,那时候我哪里想得到,我看的其实是十年后的自己呢。”

    从看守所出来,云观澜对孟聆笙说:“看得出来,她对电影没有信心,只是为了表达对你我的感激,所以愿意贡献出自己仅剩的价值。”

    这个可怜人心中求生的火苗已经被法律的不公浇熄。同意孟聆笙上诉,同意云观澜拍摄电影,都只是为表达感激罢了。

    在逐渐寒凉的秋风里,云观澜郑重地对孟聆笙说:“我会让她,也让你看到,电影是有力量的。”

    拍摄这部电影,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。

    首先要抢时间,既要和法庭抢时间,也要和九州电影抢时间,电影必须在法庭做出最终判决前上映,也必须早于——至少不晚于九州电影上映。

    同时还要保证质量,电影的目的是为林阿蛮争取社会舆论同情,因此必须兼顾商业性和艺术性,曲高则和寡,不能产生广泛舆论影响,但若像九州电影那样以桃色和凶杀为卖点,则完全背离初心,只会对判决产生负面作用。

    要在短时间之内赶制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,谈何容易?

    但云观澜胸有成竹:“来找你之前,我已经托人给澹台春水发了电报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眼前一亮,对啊,之前在医院里,云观澜说过,澹台春水在电影圈中以快手而闻名。

    来找孟聆笙的路上,云观澜已经在心中初拟了班底:澹台春水编剧,孙霖导演,联懋旗下当家花旦余玫瑰饰演女主角,其余配角、灯光摄像等,他也各拟了几个候选,打算与孙霖、澹台春水商量决定。

    很快,澹台春水回信,表示愿意担任编剧,将尽快乘火车来沪。

    澹台春水在三天后的黄昏时分抵达上海。

    云观澜、孟聆笙和澹台秋去火车站接他。

    云观澜早已在金陵酒家订好包厢,接到人后驱车直奔金陵酒家,行到半路,澹台春水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孟聆笙:“听云先生讲,孟律师是《春荫梦》的读者,这本签名书送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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