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高处不胜寒-《玫瑰之痕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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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喉结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艰难地蠕动了几下,他的眼珠缓缓动了动,脑中突然像安装了一盏幻灯机,无数张影像飞速地一一闪过。眼睛胀得好痛,他一时承受不住,不得不捂住了双眼。

    “能让我单独待一会吗?”他请求道。

    谭珍哦了一声,“身上有没有哪里痛?头还晕不晕?要不要叫医生?”

    “我挺好,挺好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。

    “好吧,你再上床去躺会。对了,子辰,你关叔接到瞳瞳的消息,正在去青台的途中,如果不出意外,很快就能解救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灵瞳?你在说灵瞳吗?”他打了个冷战,浑身的汗毛倒竖。一些记忆如潮水般疯狂地袭了过来,“灵瞳被绑架了。”他一下子记起来了。满地的狼藉,蹦跳的金鱼,铅灰的天空,黑暗的楼梯……他抱着头悠悠地转向谭珍,“你……你是灵瞳的妈妈……”

    谭珍无措地眨着眼,“子辰,你到底哪里不舒服?”

    他扶着洗脸台艰难地笑笑,“真的没事,我……和灵瞳还是恋人?”他摸摸自己的脸,问得很迟疑。

    “你忘了吗,你和瞳瞳订婚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眼中急速地闪过一丝愕然,复又低下眼帘,神情恍惚着,“是吗?我看我还是去床上躺着吧!”

    他身子有点摇晃,走路踉踉跄跄的。谭珍上前扶了他一把,他摆摆手,一躺到床上,便闭上眼。

    谭珍看他不言不语,心里面着急,想想还是转身去找医生了。

    漆黑的睫毛颤了颤,他紧紧地闭上眼,感到室内安静得出奇。他不知道那之前与现在相隔是多久。那时,他的脸比这张冷峻些、凌厉些,没这么温和儒雅,他的名字叫裴迪声。

    迟灵瞳手臂骨折,他在病床边陪护了一夜,天还没怎么亮,他悄悄站起身,摸了摸她温暖的小脸,欠身吻了吻,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。

    君牧远已经把车停在楼下。路上,他简单向他交待了一些事情,叮嘱不要向别人提起他回香港。这次,他回去是要办一些私事。

    到达香港机场已是下午时分,他打车回市区。灵瞳打来一通电话,语气委委屈屈,埋怨医院这不好那不好。他笑,知道那是因为他不在。他安慰道:“小女生,我很快就会回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说话要算话。”她哼哼唧唧。

    他重重点头,挂上电话,出租车在街角一间僻静的咖啡屋前停下。他看到宋颖戴着墨镜、头上裹着丝巾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,急匆匆走了进去。他拎着包下车,脚步加紧。

    “迪声,我该怎么办呀?”宋颖一看到他,解开丝巾就扑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僵硬地拍拍她的肩,脸冷着,示意她坐回沙发上,按铃通知服务生暂时不要打扰。“怎么会出这种事?”他扫了眼她看上去还算平坦的腹部。

    宋颖泪啪啪地直往下掉,“你明知故问。迪文一去欧洲就像生了根,你又对我不理不睬,我好受吗?我……一个人去酒吧喝闷酒,有次被人家下了药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看清楚那个男人了吗?”他愤怒地一拍桌子,脸色铁青。

    宋颖低下眼睑,遮住眼中的心虚,抽泣道:“我醒来时独自在酒店的床上,根本不知道他是谁。这种事,谁敢声张,宋家和裴家也丢不起这脸,我只好把耻辱咽下去了。谁知……竟然怀孕了。我……真的走投无路,迪文一年多不在香港,我该怎么向他交待?迪声,现在我谁也不敢信任,只有你,你一定要帮帮我,好不好?”她挪到他身边,抓住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漠然地看着她,“你想怎么处理这个孩子?”

    “打掉。但不能在香港,到处都是熟人。迪声,你陪我去泰国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没那么多的时间。你真的考虑好不要孩子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身,沉思了好一会,“我在玛丽医院有个朋友,她在妇产科做主治医生,我带你去找她帮忙。”

    “口风紧吗?”

    他斜了她一眼,“这个不要你操心。宋颖,我没有立场教你怎样做人,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,为我们之前的感情,也为大哥,也为恒宇。”

    “迪声,你别讲得那么冷漠。”宋颖凄婉地抬起眼。

    他淡淡地一笑,“你再坐会,我回家看下爷爷和妈妈,明天和你联系。”说完,他便拉开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裴天磊不在家,和几个老朋友去山上打高尔夫,他心头一松,和妈妈聊了几句家常,借口说和朋友有约,洗了个澡,就开车去了医院。这种无法启口的事,托人帮忙,在电话里讲不太方便。

    十二月的香港,不像青台的天寒地冻,气温温暖许多,只是没完没了地下着雨,令人有些烦躁。朋友不在,和家人去国外度假了。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,急得直皱眉头。

    “请问你是不是迟灵瞳的朋友?”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俊雅男子从他身边走过,蓦地又折回来,向他笑着。

    他一抬头,愣了,“是的,你是?”

    萧子辰忙伸出手,“你好。我在桂林路上的咖啡厅见过你,是我送灵瞳过去的,只是没和你打招呼。”

    他记起来了,还有一次在美食府前,他也见过他和灵瞳一起,以为是双方家长见面。他握住萧子辰的手,“你到这边工作了?”

    “不是,是学术交流,刚做了个示范手术。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来找个朋友,她恰巧不在。”

    “灵瞳也来香港了?”萧子辰说起灵瞳时,一双俊眸神采奕奕。

    “她没有来。你和灵瞳认识很久了?”他不喜欢别的男人用如此熟稔的语气说起灵瞳。

    萧子辰不自在地欠下头,“我只是对她比较熟悉,我未婚妻是她的好友,有时会说起她。她是个聪明而又可爱的女子。”

    他笑,突然心中一动,“萧教授,你如果方便,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吧!”萧子辰很爽快地答应了。两人就在医院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吃的晚饭,席间谈得最多的还是迟灵瞳。萧子辰竟然知道她上学时的许多糗事,一一说出来,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呢!

    “她是聪明,但真的不是个乖学生,有时很让老师头疼,与我这种一板一眼读死书的,简直就是两个类型。”不知是不是喝了点酒,萧子辰非常健谈。

    犹豫再三,他还是开了口。“萧教授,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?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他委婉而又含蓄地说起宋颖的事。

    萧子辰神情绷成什么似的,眼神变得非常严肃,“她和你有什么关系?孩子是不是你的?”

    “只是朋友,那孩子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。我爱的人是灵瞳!”他忙解释。

    萧子辰神情这才好转了些,“如果你做了对不起灵瞳的事,我不会帮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真的是我的错,我怎么会请你帮忙呢?”

    萧子辰想了想,“香港的媒体无缝不入,你说这事很隐秘,那我要好好地安排下。不过,做手术前,她要来医院检查下身体,看看胎儿有多大,适合哪一种手术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那我听你通知。”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萧子辰。

    第三天的傍晚,萧子辰给他打来了电话。

    他开车载着宋颖从医院的后门进去的,萧子辰下楼带他们上去。不是就诊时间,大楼里静悄悄的,脚步声在楼梯口回响着,每一下都清晰地叩在心上。

    “迪声,我怕。”宋颖一手的冷汗,紧张地抓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犹豫了下,便由她抓着。

    萧子辰回头瞟了眼两人紧牵的手,皱了皱眉头。

    妇产科诊室里,一个中年女医生和一个护士已经在等了。两人都不会讲中文,向宋颖询问时,用的是英语。

    宋颖进去检查了,他在走廊上给灵瞳打电话,萧子辰站在检查室外面。

    灵瞳情绪很不稳定,不住地催他回去,他柔声宽慰,说明天肯定能赶回去,灵瞳不开心,他想象她生气的样子,心里面发疼。护士拿着检查单出来,告诉他胎儿很正常。

    他捂着手机,向护士道谢,和萧子辰交换了下眼神。萧子辰回过头,向医生说,孕妇怀孕时有感冒过,吃了药,又没有节制地饮酒,考虑孩子不能留。

    在另一端等着的灵瞳突然来火了,大叫一声:“裴迪声,你去死吧!”

    他正要说话,萧子辰在诊室里喊他进去。他不得不挂上电话。医生说四个月胎儿已经很大了,要做引产手术,孕妇要休息好,还要输血,今天太晚,只有等明天了。宋颖疲惫地挽着他的胳膊,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萧子辰把他们送到楼下,宋颖有些细节要问,恳请萧子辰一同去吃晚餐。萧子辰拒绝,宋颖推推他的手臂,他有些心神不定,下楼时又拨了灵瞳的手机,电话不通。

    萧子辰最终同意和他们一同去吃晚餐,他穿了件大衣,坐在副驾驶座。宋颖坐在后座,蜷缩成一团,几项检查让她有点疲倦不堪。

    白天细细密密的小雨,到了晚上,演变成哗啦啦的中雨,雨刮器不住地刷着玻璃窗,视线很不好。红灯时,他又拿起手机拨,还是不通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萧子辰看他焦急不安的样子,扭头问道。

    “灵瞳有可能听到了护士和我的谈话,在和我生气,不肯接电话。”

    “那真的要好好解释下。”萧子辰点头。

    车子在车流中缓缓移动着,他的脸阴阴的,“会不会雨天车内信号不好?”

    “不会吧!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下车拨拨看。”他方向盘一转,车折向路边。

    不顾密实的大雨,他打开车门,跑到边上,连着拨了两次,电话仍然不通。他的心开始慌乱起来,烦躁地在树下直转。

    “裴总,你上车慢慢打,我来开车吧!”萧子辰见他外衣都淋湿了,忙说道。

    他抿着唇走到车边,“你习惯这边的方向盘吗?”香港的车子与大陆不同,方向盘是在右侧。

    萧子辰笑笑,“道理不是一样吗,能有多难。”他挪了下位置,坐到驾驶座上。

    他从另一侧上了座,刚坐下,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。

    宋颖在后座冷冷地撇了下嘴,“电话不接就那么紧张,你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现你对她有多在意吗?”

    他没理她,脱下潮湿的外衣,感觉有点冷,雨真是大,里面的衬衣居然也湿了。

    “你穿上我这件吧,不然着凉的。”萧子辰看看他,脱下外套递给他。

    他没有客气地接过穿上,实在是太冷了。

    萧子辰看看前后,发动了车,他低着头继续拨电话。

    雨越来越大,对面车的车灯刺眼地射过来,亮得眼不得不眯起。

    “小心……”宋颖突然大叫一声,只见一辆车响着喇叭呼地从旁边掠过。

    萧子辰笑笑,笑意还没绽开,只见车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,黑压压地向他们挤来。

    “天……”萧子辰惊呼一声。

    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,手一抖,手机啪地掉了下去。“向右打方向。”他大叫,去抢方向盘。

    来不及了,车前的玻璃窗先是裂了条缝,接着就像天女散花似的,一片片纷纷向他们飞来。他愕然地转过脸,方向盘不知何时嵌进了萧子辰的胸腔,他感到一股腥热从额头流下来。

    他抬手去摸,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,他的身子像一片落叶,轻飘飘地往下坠去。

    天又黑了。

    隔着车窗,听着海浪奔腾着,像匹脱缰的野马向岸边狂奔而来,海滨公路被这种气势震得微微颤抖。不远处,也有一片海,是灯的海洋。在灯光的辉映下,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建筑、密密的山林、蜿蜒的街道。

    青台,又见青台。

    迟灵瞳动动麻木的脚趾,手撑着座椅,换了个坐姿。虽然只是松了手上的绑绳,但她已很满足。作为绑票,也得有个绑票的样子。只是这绑架的日子不应该是度日如年吗,怎么刷地眨了下眼,一天就这么过去了。

    “妈妈,进了市区能不能找个酒店住下,我们去吃火锅!”吴小青开了一天的车,又累又饿。黄昏时分,吴青换她开车,她移到后座,半躺着。

    吴青苦涩地笑笑,“小青,你忘了咱们现在的处境吗?”

    吴小青幽幽地哦了一声,像个没得到满足的孩子,可怜巴巴的。

    吴青见女儿这样,心中一疼,又安慰道:“我们最多再熬两天,等上了飞机,妈妈给你点西餐。”

    “飞机又不是餐馆,哪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”吴小青嘟哝着,歪着身子看迟灵瞳。“你饿吗?”

    “饿呀!”昨晚被掳上车后,她没吃晚饭,没睡觉,这又坐了一天的车,路上强啃了块面包,她当然也又累又饿,还要时时担心生命的安全。可吴青又不是她妈,她嚷嚷有啥用呢?

    “妈,如果把她饿伤了,关隐达见了,盛怒之下,不答应咱们的要求,怎么办?”吴青趴到前座的椅背上,娇声娇气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你想打什么鬼主意?”进市区的车流很大,吴青小心地开着车,一边注意四周的动静。

    “不一定吃火锅,找个干净的小饭馆,吃个热乎乎的饭,好不好?真的很冷。妈,我不想再吃冷面包了,反正晚上也得找个地方睡觉。”

    吴青腾手摸了摸吴小青的脸,无奈地叹了口气,“好吧!”

    吴小青欢喜得两眼都放光了,她激动地巡睃着马路的两边,“那里,那里,牛肉拉面,我要点双份的牛肉,放许多辣子。妈妈,你看,那面馆很僻静,外面停的都是大货车,没人认得出我们的。”

    吴青想拒绝,可听着女儿咽口水的声音,她不忍心,方向一转,开向了路边的牛肉拉面馆。

    “人还不少,看上去真暖和。”吴小青抢先下了车,呵着手,跺跺脚。

    “你在车上等着,我会给你打包一份带过来。”吴青扭头对迟灵瞳说。

    “知道,知道,最好再带一杯热茶。我不出声,不动弹。”迟灵瞳笑意盈盈。

    吴青看了看她,想想还是又把她双手给绑上,嘴巴里塞了块手绢,这才下车锁门。

    迟灵瞳抗议地瞪着她,真是言而无信的小人。不过,她又有点同情这两母女,她们的逃亡之路在明天就会画上句号了。不知她们是幼稚,还是她们也累了,怎么可能相信关伯伯会乖乖地听从她们的摆布?去多伦多,向南是上海的浦东机场,向北是北京的首都机场,不管是南北都是上千里的路程,任何一个小环节上,她们都有可能束手就擒。她们能逃这几个月,已是奇迹,想飞往国外,简直就是个传说。

    她让吴青对关隐达要求办三份护照,只是暗示关隐达自己非常安全。她晕飞机,在飞机上待几个小时,还不如让吴青把自己撕票了。若吴青和吴小青是两个国际惯犯,她会恐慌点,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有如丧家之犬的弱女子,她这么合作,真的是怕她们太受打击。但她也感谢她们在她那么纷乱时,将她带出来。此刻,她的心已平静。

    去年的冬天,裴迪声与她一别,从此天人相隔。

    一年过去,一些事情如同经济周期的恶性循环,慢慢萌了芽,接下去会是什么走向,她不想去猜测。

    爱情,带来没有语言可以形容的快乐,但也带来如刀割心般的疼痛。似乎,她总是那个无法让别人驻足的人。太聪明的女子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,就是遇到什么曲折,也可以跨越障碍地走下去。

    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一个薄弱环节,都有一个舍不去的牵挂,这就如同一个隐形的地雷,不知什么时候踩上去,将会是惊心动魄的爆炸。不如远离,不如舍弃。

    你有你肩负的责任和牵挂,我有我要走的方向。没有了你,开始会不习惯,但时间是双温柔的手,她会抹去一切伤痕。爱过就罢了,结局不重要。人生弹指老,狠狠心,也许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“老板,两碗牛肉面,双份牛肉。”面馆里生意不错,吴青和吴小青等了一会,才有一张桌子空下来,不等店员来收拾,两人忙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一个头发蓬乱稍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从一帘之隔的厨房间出来,手里面拿着块抹布,一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零钱递给结账的顾客。“马上就好。”她对吴青母女堆出一脸的笑。“车诚,两碗面,加双份肉。”

    突然响起的女高音把吴青母女吓了一跳,这老板娘嗓门可真不小。

    厨房里没有回应,女人脸一沉,抹布狠狠地摔在桌上,手插着腰就往厨房跑去。“车诚,你出个声,会死人啊!”

    “这么个累法,离死也不远了。”咣当,刀具摔在案板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累,累,你整天待在厨房里,还好意思提累。我又是和面,又是洗涮,又是跑前跑后,都没吱个声。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?”女人的音量又上了个台阶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,你满意了吧!”帘子一挑,一个高壮的男人阴着个脸从里面走了出来,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。

    “车诚,你耍什么威风,别以为你还是大老板。你……给我回来……”女人在里面暴跳。

    男人充耳不闻,任女人在里面吼如河东狮。他一直待在厨房里,围着灶台,只穿了件套头t恤,这一出来,才感到冷,他打了个冷战,却不想回去添衣。从裤袋里摸出烟,点上,狠吸了一口,信步往路边走去。

    大老板……他耳边回响起女人刚才的漫骂声,粗鲁地低咒着。往事,不堪回首。他已不记得他有过穿名牌、开豪车、住豪宅、出入各类高级会所的日子。躲在这四季尘土飞扬的小面馆,真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
    得意时,爱情是心中绽开的一朵圣莲,一缕芳香,都为之欣喜若狂。落泊时,爱情就成了心头杂乱蓬生的刺,怎么拨也拨不尽,疼得欲哭无泪。没有了物质的铺垫,爱,他妈的,简直就是狗屁不如。

    他狠吸了几口烟,回头看着面馆里仍在骂骂咧咧的女人。这真的是他当初骗妻弃女、扔下全部家当、深爱的女子?是鬼迷心窍,还是走火入魔?他自嘲地一笑,感到人生真的很讽刺。

    他继续往前走着,突然,他眼前一亮,奥迪a8,他弯下身,像看着一个好久不见的老友,握烟的手指都颤抖了。他曾经是这个牌子4s店的老板,闭上眼,都能画出车中的每一处结构。

    开这种好车的人也来吃路边店,啧啧,他的手艺真有那么好?他哑然失笑,摁灭手中的烟头,伸出手摸着车身。唉,主人好像不懂爱惜车,车身上有多处刮痕,门把手上的漆也少了两块,轮胎上沾满了泥巴,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。

    他心疼极了,这车主不会是把它当越野车使唤吧,暴殄天物。他趴在车窗上,不经意地看了看里面,突对上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。

    他拭拭眼睛,整张脸重新凑了过去,车内确实有个人,那双眼睛似曾相识……呃,那张脸在对他猛烈地摇着,嘴巴里塞着的手绢晃动着。

    他命令自己镇定,回头看看没人注意这边。多年4s店的老板,不用钥匙打开一辆车的本事还是有的。“啪”的一声,车门应声而开。他看到里面的人捆绑的双手、双脚,他迅速地解开,拉下她嘴巴里的手绢。

    “小迟,你怎么会被绑架了?”他抱着她避到店后一块放炭的小屋。

    迟灵瞳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,失落地摆摆手,这也太衰了吧,没有大批的武警纷拥,悄无声息地就给救了!“说来话长。她们就在你店里,你去报警!”对不住了,吴女士、吴小姐,不能陪你们去多伦多了。“车总,你再帮我打个电话给乐董。”

    车诚还没搞清眼前的状况,听到“乐董”这个名字,心中惊了一下。

    迟灵瞳双手合十:“拜托,拜托,你好人做到底,别计前嫌,男人肚里可撑船,你是君子雅量,请给她主动打个电话,让她飞车过来,最好抢在警察前面。”

    车诚拧着眉,眼睛直眨,这丫头真的是被绑架的?他严重怀疑。

    黑色高领毛衫,驼色大衣,烟灰色的羊绒围巾,神情清清冷冷,带有几份捉摸不透,态度多礼却又给人不会讨厌的距离感。谭珍看着从公寓里出来的萧子辰,感觉他像是一个陌生人。明明是同一张脸,可身上像多了什么,又少了什么,她说不清楚。

    “子辰,”一唤他的名字,他直觉还是一愣,条件反射地抬起头。谭珍眉心蹙起,“你刚出院,就在滨江等着吧,我去青台接瞳瞳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已经全部好了。”他抬手按了按额头。他必须去青台,一是要接灵瞳,第二他要到恒宇去见君牧远。这很是惊世骇俗,他的脸怎么成了萧子辰,真正的萧子辰人又在哪里,他要问个水落石出。唯一欣慰的是之后的记忆碎片,慢慢地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。一张陌生的脸,又失去了记忆,为他的新身份做了很好的说明。不变的是他的心,换了身份,换了时间,换了地点,他再一次爱上了灵瞳。

    他仰起头,看着灰冷的夜空,一弯浅月撒下满地的清辉。一千里外的青台,今夜是几度?

    谭珍没有拦阻,明白他迫切想见到灵瞳的心情。滨江市公安局为他们准备了一辆警车,同行的还有迟铭之。得知灵瞳被解救的消息,谭珍才给他打了电话。他赶过来,冷着一张脸,指责地看着谭珍:“瞳瞳也是我的女儿,你有什么权利隐瞒她的事情?”

    谭珍没有解释,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一路上,两人没搭一句话。萧子辰也是一脸深沉的凝重。只听着风在车窗外呼啸而过。

    到达青台时,天亮了,东方泛起层层叠叠的云彩,朝霞把大半个天空染成了金黄,海水在霞光下,柔情无限地激荡着。萧子辰专注地看着前方。不管他是哪一个身份,青台的街道和建筑都是他为之熟悉的。

    关隐达站在青台市刑警大队门口,脸上挂着的两个大眼袋写着他一夜无眠,但精神烁烁,看到谭珍下车,忙迎过来,然后和迟铭之握了握手。

    “瞳瞳呢?”迟铭之态度很冷淡,要不是眼前这个男人,他的瞳瞳不会遇到这样的横祸。

    “我们先去吃早饭,然后找酒店好好地休息下。”关隐达向萧子辰笑了笑,拍拍他的肩,打量他的额头,“情况不算坏!”

    “你别东拉西扯的,快说事。”谭珍催促道。

    他闭了下眼:“瞳瞳是被一家拉面店的老板救下的,然后报了警,吴青母女顺利落了网,一会就押回宁城收审。瞳瞳还好,稍微有点感冒,心理医生和她见了面,说她精神状态非常正常。”

    “她现在哪?”谭珍欢喜地问。

    “一天两夜没睡,你知道的,她晕车,刚睡着。”关隐达呵呵一笑。

    “我就看一眼瞳瞳,不会惊动她的。”迟铭之抢先接话。

    关隐达有点为难:“咱们吃好早饭,再说这事。总之她现在极安全极安全。”

    萧子辰手插在口袋中,沉默着。心底里有种不好的预感,仿佛灵瞳正被一股陌生的力量慢慢席卷,离他越来越远。他安慰自己,这只是他的错觉。关隐达不可能骗人。

    几人去了不远处的永和豆浆店吃早餐,点了热腾腾的豆浆、点心,但大家都没什么胃口。关隐达一支接一支地抽烟。买单时,他把迟铭之拉了起来,两人一同去了吧台,他掏出一张纸递给迟铭之。

    迟铭之看完,嘴巴半张,神情很是震愕。他俯耳又说了几句,迟铭之挥着手中的纸,不太赞成地直摇头。

    “他们在讲什么,鬼鬼祟祟的!”谭珍问萧子辰。

    萧子辰端坐着,心中的无力感在慢慢扩大。

    关隐达和迟铭之一同走过来。“饱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谭珍看看关隐达,又看看迟铭之。

    “回家再说。”关隐达挑挑眉,看向萧子辰,“子辰,我和你一同回去看看你父亲吧!”

    他慢慢站起:“关叔,你有事还是直说。灵瞳是不是出事了?”

    众人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。关隐达看了下迟铭之,迟铭之会意地点下头,把谭珍拉出了门。他示意萧子辰坐回座位。“子辰,你放心,灵瞳真的很安全,可是她暂时不回滨江。”

    “她人在哪?”

    “她出国了。”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,“不可能,她晕飞机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打了镇静剂上的飞机。”

    他的脸慢慢地从青到白,又从白到青。“绑匪不是抓获了吗?”

    “她一个人走的。这次绑架她受的惊吓太大,她去热带岛屿缓一缓。”

    “她的护照和证件都在滨江,怎么走?”他倾起嘴角,笑了笑,“关叔,这个玩笑不好笑。”

    “公务部门有特别通道,我以权谋私了一回。瞳瞳是我女儿,同事们能理解的。她给你留了封信。”关隐达在他的面前放了一张纸。秀逸俏皮的字迹一如她的个性,他缓缓展开。

    “子辰:真是不好意思,我又当逃兵了。这次要去的是很远很远的地方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,所以还是向你报备一下!我们两个人都有一段沉重的过往,是什么魔力把我们拉到了一起,这些就不讨论。有没有发现,其实我们都没有真正从过去里走出来,我们的心里都还留有昨天的影子。虽然我们相识不短,但因为你空白的记忆,我们之间的相爱只能说太草率。我们并没有做好接受另一个人的准备,就匆匆地订婚了。我讨厌猜测、误会、怀疑,我承认,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,也没有一颗宽容博大的心。我怕了,子辰。我不怀疑你对我的感情,但我是贪心的人,我想要的爱简单、明朗、完整。从前的他给予不了,现在的你也给予不了。子辰,谢谢你,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呵护、照顾,谢谢你帮我重拾设计的信心,谢谢你温暖着我的一个个夜晚。这一别,我不知以后会怎样,但我绝不会放弃我的设计之梦。下这样的决心很难,当我随绑匪的车离开滨江时,我祈祷,如果我能被解救,我就把所有的痛苦、埋怨、委屈、愧疚、不甘都扔掉,我只为自己而活。子辰,我们解除婚约吧,祝你幸福!迟灵瞳!”

    “当”的一声,一枚简洁的指环滚落在地。他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般,慢慢地,慢慢地欠下身捡起指环,细心地擦去上面的尘埃,紧紧握在掌心里,俊容一片寒瑟。他把信又看了一遍,小心地折起,和指环一同放进袋中。

    门外,谭珍和迟铭之均一脸内疚。

    “关叔,灵瞳去了哪座岛屿,我要去找她,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。”他神色镇定,表现尚好。

    关隐达抱歉道:“灵瞳要我用生命来保密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对我一个人保密吗?”萧子辰真的佩服自己,这个时候,他还笑得起来。原以为,两世为人,何其幸运,都能与她相爱。结果,还是成了两根平行线。

    “你多理解她,你们还年轻,有缘还会在一起的。”关隐达知道这话苍白无力,可总得说点什么。

    “她一向潇洒。”他点点头,驼色的大衣被风卷起衣角,不禁想起学生们挂在嘴边的一句戏语:神马,都是浮云。心,冷如冰窖。爱情,再次与他错身而过。活着与死去,又有什么区别?

    “她有她的苦衷。”迟铭之刚刚把灵瞳和萧子辰误会一事说给谭珍听,谭珍多少明白灵瞳这样做的无奈。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绳。

    萧子辰扭头看谭珍。

    “你们之间沟通有问题,两个人都要反省反省,不然谁也帮不了你们。”

    他苦笑,他反省了,也明白两人要并肩偕立、携手同行、彼此坦承,但她现在在哪里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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