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 尘埃落-《一世枕上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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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是一个坏人。

    在以后的日子里,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叫翠岭山的地方。那个小小的山谷,有清风,有溪水,有高大的乔木,我曾见过风吹动河堤的芦苇,芦花飘飘扬扬落在我头上,像夏日的雪。我喜欢春天时淡黄色的雏菊,它渺小的、细碎的,但是开得骄傲自豪,仿佛向每一个欣赏它的人展示着来自太阳的光彩。

    我与我娘住在这里,日子安逸且快活。在我的记忆里,我娘绝不像其他的农妇那样聒噪无知,她永远穿着素净的绣花衣裳,戴一只碧绿的玉镯,盛夏天,她为我摇着扇子,讲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、来自书上的奇闻轶事。

    听村人说,我爹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,因为得罪了恶人被人所杀,我娘为了躲避仇人追杀,就与我久居在翠岭山这处桃源仙境。

    对我来说,“爹”这个字眼是模糊的。

    那年,我十五岁。

    翠岭山富饶祥和,人人都善良淳朴,我以为我会长久地居住在这里,嫁一个平凡的人,相夫教子,了此一生。

    直到那场饥荒爆发之前,我都是这样认为的。

    事情最先有了征兆的时候,是春雨的延迟,乃至消失,随后夏天很快到来,土地被晒得龟裂,仿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。

    我眼睁睁看着人们饿死。我知道,人不是一下就会饿死的,我们杀了种地的耕牛,杀了为村庄看门的黄狗。那年秋天,翠岭山连田鼠都没有,干干净净,什么都吃光了。

    他们把目光放在人的身上。

    那段时间,有人接二连三地消失,村中常常飘出骨头汤的香味儿。我回家问我娘,我说:“娘,他们在哪儿弄来的吃的?”

    “嘘!”我娘伸手捂住我的嘴,“千万别乱提,就当什么也不知道,知道吗?”

    析骨而炊,易子而食,我曾经听我娘讲过的故事,如今就在我身边发生。

    渐渐地,几个平时找我玩的小伙伴也不见了,他们的父母哭喊着寻找自己的孩子,却没顾得上擦干嘴角的油光。

    我害怕极了,我说:“娘,咱们怎么办?”

    我娘就挎着竹篮,走到好几个山头以外挖野菜、剥树皮。在那里,我看到一座王母庙,我娘虔诚地下跪,叩头,然后祈祷。她说:“求求王母吧,她不会看着我们饿死的。”

    我至今不知道,神是否真的能听到人的祈祷。可是我不敢放弃这最后一点希望。我学着我娘的样子,小声说:“王母娘娘,倘若您真的听得到我祈祷,就让我做一个神仙,永远离开这里吧。”

    那天,我们没有回得去家。

    我们回到翠岭山,还没进门,就看到族长带着一群壮汉守在我家门前。他们高举着火把,振振有词道:“一定是山神对我们发怒了,族长已经收到山神托梦,山神要你的女儿做祭品。”

    “呸!”我第一次见我娘那么失态,她疯狂地推开那群男人,大声叱骂,“放狗屁的山神托梦,你们把自己的孩子吃了,现在把主意打在我女儿身上了,都给我滚远远的,放狗屁的山神……”

    慌乱中,一个男人抓住我的胳膊,他高声喊道:“抓到了,我抓到了,快点把她抬走,去拿给山神做祭品!”

    火光映在那群人眼中,他们流着口水,癫狂地抓住我,高声欢呼尖叫,那种眼神,就像是一群狼围住了一只羊。

    我挣脱不得,只能拼命咬着那个男人的手。我看见我娘拿起一把柴刀,她说:“纤月,你快跑,快跑得远远的,千万别回来!”

    趁着那男人松手,我转身就跑,我听见身后嘈杂的打斗声,还有男人大声叱骂的叫嚣声,跑出很远很远,我忽然听到我娘的惨叫声,在空旷的山谷里,那么清晰,让我忘也忘不了。

    血飞溅在半空中,我娘重重跌在地上,而我连头都不敢回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我站在高高的山头上,看着家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,火光点亮了整个翠岭山。

    我告诉自己,人就是如此,如此卑劣,如此贪婪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,只知道自己渴得嘴唇干裂,饿得头昏眼花,在一个叫天虞山的地方,我遇上了梼杌。它从山谷中冲出来,朝我嘶吼。

    我一刻也不敢停下,拼了命地跑。我在心里乞求王母,希望她福泽人间,求求她救我出苦海。

    奇迹发生了,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,轻得好像一片羽毛,许久我才反应过来,原来我已经飞到了天上。

    我在天上乱飞,梼杌一刻不离地跟在我身后,终于,在一道浅浅的河湾处,我疲惫地落下。我大喊:“救命,谁能救救我,救命!”

    梼杌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它长着血盆大口朝我扑来的刹那,一条更为巨大的蟒蛇出现了。

    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场景,那条蛇高大、勇敢,他的每一片鳞片都在发光,如同墨蓝色的宝石。它击退了梼杌,变成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,而我只定定地看着他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   我想说“你的鳞片真漂亮”,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:“我叫纤月,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是桦音。”他说完便走,走得飞快,没有半点流连。

    只那一眼,我就注定一辈子跟着他,不管他需要我与否。

    我爱他。

    我昏迷了三天三夜,再醒来时就见到王母,她笑得温温柔柔,就如同我娘一般。她说:“是你在下界和本尊祈祷,对吗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您是……王母?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本尊无法体察凡情,是本尊的错。”她说,“我已经命雷公电母前去翠岭山布雨,那里很快就会变回以前的人间仙境。”

    她道:“你既然来到九重天上,不如留下做神仙吧?”

    我看见她腕上碧绿的玉镯,又听她道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,这是你娘向本尊所求的心愿。”

    我成了一个神仙,因为来自凡间,我能说出更多逗王母发笑的俏皮话,也比其他的仙娥更容易讨王母的欢心,她索性把我留在身边,我一跃成为天界最得宠、最得势的仙娥。

    但我知道,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,我还没有办。

    我回到翠岭山,找到族长,我说:“您还认得我是谁吗?”

    他已经很老了,我记得那年他还是那群打着火把的汉子中的一个,他佝偻着背,瞪着眼睛看了我许久,脸色立刻变作铁青,他吓得嘴唇直抽:“你是,你是……不对,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老,你是鬼!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鬼,我是神仙。”我说,“但我不是一个好神仙。”

    我问他:“你可知我今天是回来做什么的?”

    族长“扑通”一声跪在我面前,说:“当年的事,是我怂恿村庄的人,都是我的错,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,求求您放了我们吧。”

    “放了你们?”我冷冷地笑,“当年你们怎么没想过放了我和我娘呢?连妇孺都下得去手,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?”

    我抬起手腕,一捻火光在手心点燃。

    “好好看看你的孙儿吧,幸好你的妻子死去多年了,不然火烧着多疼啊。”我说,“明天这里就是一片废墟了,你现在看还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我设了一道结界,没有人能出得去这个小村庄。

    火光在翠岭山点燃,肆虐的火舌吞噬了一切。我在火光中挥舞着广袖,我说:“娘,你看到了吗,我让这群人付出代价了,你看到了吗?”

    男人拿着板凳锄头敲打着结界,他们绝望地吼叫着,咒骂着我。

    我一边笑,一边流泪。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,如果不为了自己谋划,那我还能剩下什么呢?

    三

    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桦音是天帝之子,因为真身是一条巴蛇而不被人喜欢。

    但我不这样想,有好几次,我都想告诉他,你的鳞片很漂亮,我很喜欢。

    可是他似乎不喜欢看到我,他躲着我、避着我。越是这样,我就越想得到他。

    我知道,我成了九重天的笑话,但我不在乎。无论天界还是人间,他们都是这样的,背地里嘲笑你,明面上还是要敬你三分。

    但是,我的权威在素绾面前受到了挑战。

    这一千多年来,她是唯一一个视我如无物的人。没有请安,没有行礼,甚至连一句问好都没有。

    况且,她太美了,美到让我嫉妒,美到只要我想着她在桦音身边,我就要气得发疯。

    好在桦音前去渡劫了。我将她抓进天牢,送进净火中。但我没想到,一向与我毫无交集的沧弈仙君竟然会亲自去救她出来,沧弈甚至为了她,在王母面前重伤我。

    我知道素绾要去寻找桦音,于是我也在王母面前求了个赏,我说我爱桦音,希望变成凡人陪他一世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,很久以后我才明白,即使来到人间,桦音眼里依旧只有她。

    邺城下着大雪的那天,沧弈捅了素绾一剑,我心里从未如此得意,我恨不得她死掉,死在我面前,死在桦音面前。

    我尽力护着桦音周全,瑶歌的羽箭穿透我的肩膀,桦音视若无睹,他只想着素绾,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怜悯都没有分给我。

    那天我故意失手,放走了瑶歌和沧弈,这是对桦音忽略我的惩罚。

    我知道,回到天界,素绾会受到更重的惩罚。

    王母罚素绾净火之刑,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,我没想到的是,桦音竟然主动与她一同受罚。我在天帝面前跪了三个昼夜,桦音毕竟是他的骨肉,他终于心软了。

    “我是为了桦音,不是为了你,我巴不得你快点死掉。”我对素绾如是说。

    她什么都有,有那么漂亮的一张脸,有桦音处处保护她,有沧弈死心塌地地爱她,为何我什么都没有?我守着无尽的荣光,背后却只剩一个空壳。

    哪怕桦音有一点爱我,只有那么一点,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疯狂。

    我告诉王母:“我有办法杀了沧弈。”

    这个主意叫借刀杀人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素绾果然中计,她杀了沧弈。

    天兵长驱直入魔界,王母重重奖赏了我,她说:“桦音若是能娶一个你这样的仙妃,那是他的福分。”

    其实我一直不懂,明明桦音知道素绾不爱他,为何还这样不顾一切地倾其所有。

    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,可是王母告诉我,沧弈仍有一缕残魂不死,天帝的意思是,留着始终是个祸害。

    “交给我来办吧,”我说,“我愿意为您排忧解难。”

    我早看得通透,王母才是我最大的靠山。

    我去求了玉清真人,他说:“并非沧弈有不死之身,他只是不愿死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他又道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

    “也就是说,只有素绾才能杀得了他?”我问。

    玉清真人笑而不言,他变出一面镜子交给我。他缓缓地说:“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。”

    于是,我就那样做了。

    素绾死了,沧弈死了,我为天帝和王母除去了心头大患,也为自己除去了最大的情敌。王母这次给我的奖赏,是风风光光地嫁给桦音,做他的仙妃。

    从始至终,桦音连看都没看我,他说:“你如愿成了仙妃,现在,整个飞霄宫都是你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桦音!”我猛地站起身,我拉着他的衣角,“你就不能停下来,看我一眼吗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一直想告诉你,你的鳞片很漂亮,你什么样子都很好,我都喜欢。”

    他停住步子,有那么一瞬间,我甚至觉得他会回过头,会与我重修旧好。

    可是,他没有。良久良久,他终于说:“你已经不是我在天河救下的那个少女了。”

    我终于意识到,我做得最错的一笔,就是杀了素绾。

    谁能比得上一个活在他心里的死人呢?

    谁也不能。

    五

    我将玉清真人送我的镜子拿出来,我第一次看了镜中的自己,我发现我的眼珠是红色的,就像盖了一层薄薄的血水。

    我很聪明,终于用我的聪明得到了一切,也失去了一切。

    真正的纤月已经死了,在放火烧了翠岭山的那个夜晚,她就已经死了。活下的这个空壳,只剩下复仇与贪婪。

    在那以后,我常常能梦到素绾,她瞪着眼睛,浑身都是血,她质问我:“你为何不能放了我,你为何一步都不肯放了我?”

    我从梦中惊醒,醒时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那段日子,我也能梦到翠岭山,梦到黄色的雏菊花骄傲地朝着太阳开放,我梦到溪水流淌在山涧之中,那年我还是十五岁的模样,我站在被风吹乱的芦苇荡中,黄色的衣衫随风飘舞,我看到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神仙朝我走来,他说:

    “你看这芦苇花,像不像夏日的雪?”

    ·瑶歌篇·

    一

    从始至终,我就像一个看客一样。

    我应该是这天底下最矛盾的女人吧,我那么爱慕世子,却心甘情愿地把他推到素绾怀里,我可以什么也不求,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就很开心。

    其实,从他第一次带着素绾回鹿城的时候,我就看得出,他爱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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