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定风波-《一世枕上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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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,我追问:“你说什么?你再说一遍!”

    桦音手疾眼快,在瑶歌身上施了一个诀,瑶歌便软软地倒在地上,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你杀了她?”我转过头瞪大眼睛问桦音。

    桦音摇头:“只是让她昏睡片刻而已,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瑶歌只是胡言乱语,你别听她的话,乖,我带你回天界。”

    我突然想起纤月将七绝散交给我的时候,她说:“你很可怜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没错,我是真的可怜,谁都可以骗我,谁都可以伤我。

    “我不回去。”我说,“我要等沧弈回来,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,怎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,只有我不知道呢?”

    “你想知道的,我会慢慢说给你听。”桦音扶着我的肩膀,柔声细语道,“如今平定魔界,母亲再不会阻拦我了,我娶你做仙妃,好不好?”

    不好,一点也不好。

    我问他:“你只需回答我,那片鳞,到底是谁的?”

    桦音目光躲闪着我的眼睛,什么也不必说了,这就是最好的答案。

    我终于不知道谁是对的,谁是错的了。沧弈应该是爱我的,可是为何在邺城,他的剑那样不留感情?桦音应该是骗我的,可是为何又百般温存,对我这样不计回报地好?

    还有那片鳞,沧弈明明是最先看到那片龙鳞的人,为何他不告诉我真相,而是将错就错,把这份恩情推给桦音?

    —“白则素,红则绾,就叫素绾吧。”

    —“素绾,既然你这么难为情,不如放弃桦音,只报我的恩吧。”

    —“你与他的情,是什么情?”

    —“总有一日你会懂。”

    —“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,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。”

    —“你要是不死心,我可以发誓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—“我沧弈,若对素绾半分动情,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,永不入轮回。”

    —“这月初九是个好日子。”

    —“阿绾,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,今天终于发生了。”

    回忆的最后,是沧弈捂着胸口,他苦笑着问我:“阿绾,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?”

    我忽地心头一痛,旋即吐出一大口血。浑浑噩噩间,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,她说:“我素绾对天发誓,若有辜负沧弈,便请天地取我一魂一魄,死后永生永世不入轮回。”

    如今果真应验了,沧弈说,他若对我半分动情,便死于爱人之手;我说,倘若半点辜负,便要天地取走我一魂一魄。原来最终检验我们的不是彼此,而是默默观看了整场闹剧的天下大道。

    什么叫辜负?

    他未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,而我却杀了他,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辜负。

    是我辜负了沧弈。

    魔界在一夜之间覆灭。

    我再见到瑶歌,是在天牢里,在那个曾经关押过我的地方。她被天帝收了术法,整个人弱弱小小地缩成一团。她含混不清地说:“世子马上就会来救我,到时你们都要叫我护法大人,嘿嘿,都得叫我护法大人!”

    我缓缓蹲下,小声说:“瑶歌,我来看你了。”

    瑶歌见了我,仿佛见了鬼一样,她说:“坏了,你一来世子就不来了,你快走,你快点走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素绾,”我说,“你看清楚,我是你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出口,连我都感觉自己恶心得很。哪有我这样的朋友?杀了她爱的人,毁了她的家,哪有我这样的朋友?

    “朋友?”瑶歌的眸子从混沌变得清明,她看了我半天,“哦,这位小友可是会用般若元火?我告诉你呀,这世上唯有两人会用般若元火,一个是雷音殿殿主,一个就是我家世子!”

    我鼻头一阵发酸,险些掉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我是素绾。”我又说,“你的世子回不来了,沧弈已经死了,是我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瑶歌听到“死”这个字,突然就安静下来。她“哦”了一声,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道:“你可真坏,我家世子那么好的人,为什么要杀他啊?”

    她说:“我家世子不忍心杀你,所以将逆鳞留在你的内丹中,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爱上你呢?”

    她说:“在邺城那日,世子以为我们逃不掉了,他抱着必死的念头,知道桦音不会杀你,又唯恐桦音在九重天上无法保护你,所以就尽力和你撇清关系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清明梦是真的,什么都是真的,唯独不爱你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?”她那双眸子越发清澈起来,“小素绾,谁叫你偏喜欢信假话呢?”

    我想起去天虞山的时候,沧弈耳后那道狰狞的伤口,现在想来,兴许就是逆鳞剥离时留下的伤疤。

    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,自然知道桦音在天界处处受到掣肘,便不惜伤了我,也要与我断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我想起他问过我,倘若那片鳞是他的,我会如何待他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,那片鳞,还有……还有其他的?”我问。

    瑶歌兀自笑了,她说:“世子曾与我说过,他说你告诉他,就算没有那片鳞,你依旧爱着桦音。”

    那时我所谓的爱,还只是恩。

    “倘若世子将一切告诉你,你会好受吗?”她又问我。

    我后知后觉从未问过,他也不愿戳破一切,殊不知我承受着千年的恨,终于一朝分崩离析。

    “你骗我,一定是你也骗我。”我道,“一定是你觉得我杀了沧弈,所以故意用这样的话让我愧疚。”

    瑶歌歪着头看我,良久良久,粲然一笑道:“我是讹兽。”

    她是唯一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。

    “我累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说这话时,我分不清她到底是疯还是清醒。

    “我真是羡慕你啊,”隔着天牢的屏障,她伸出手摸我的脸,“世子从来没有恨过你,即使你负了他。”

    瑶歌缓缓闭上眼,我看着她渐渐变成微尘,变成千千万万的光点,我拼了命想抓住,握到手里却变成零星的萤火。

    我的挚爱之人,死了;我的朋友,也死了。

    那真是最难过的一天,我从天牢离开,独自坐在洗魂台上发呆。我想起在人间听过那出戏,“唐明皇”是这样唱的:

    “淅淅零零,一片凄然心暗惊,遥听隔山隔树,战合风雨,高响低鸣。”

    “一点一滴又一声,一点一滴又一声,和愁人血泪交相迸……”

    曾是少年不知愁,望山望水空筹谋。

    我趁着采星不在,终于有机会回到枢云宫走走。在沧弈曾经写过婚书的那张几案上,我信手翻了翻,忽然从一沓婚书中飞出一张白纸,那上面歪歪扭扭这些“素绾”二字,我一眼认出,这是我第一次持笔,写的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我摸出袖子里的红纸,那是大婚前三日晚上,我缠着沧弈所写的。

    我将那张纸垫在下面,选了薄薄的宣纸,用毛笔蘸饱了墨,一笔一笔地描他写过的字。有时一写就是一上午,或者从前一天日暮到第二日清晨。

    其间,浮玉来找了我一次,她也没说别的,只是拿来许多沧弈曾经写过的婚书,道:“我没什么可给你的,这些是我在整个红鸾司搜刮回来的,我想你应该需要。”

    我道过谢,将一大捧婚书抱在怀里。我真的在天河案边盖了一座小房子,把所有的婚书和回忆都放在那座小房子里。天河朝夕流转,我便有幸目睹了这天界最边缘的旦暮风光。

    某次桦音来看我,他与我道:“素绾,你何必自己在天河独守寂寞?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不寂寞。”我头也不抬地道,“我会为沧弈看完天河的风景,所以无所谓寂寞与否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怨我。”桦音道,“可是母亲说了,只有让我诈死,才能在事成之后娶你做仙妃。”

    我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:“不止这些。”

    “那片鳞……”他说,“我都懂,我不该骗你,从始至终都不应该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他又道:“但是我与你的情,没有半分掺假。”

    “纤月很适合你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有时候在想,有没有可能,我只是做了场梦?”我兀自笑了笑,“一觉醒来,可能我还在你的离香池中,饿了就吃花瓣,累了就浮在水面睡一觉。”

    那我宁愿从未见到这片龙鳞,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沧弈。

    有些事情,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尾,这是一个报错恩的荒唐故事,可是放眼人世间,又有几个人活得不荒唐呢?

    我时常幻想着,我还能再见到沧弈。

    这并非笑话,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,与我息息相关,只不过我看不见他,也摸不着他。

    可是我也确定,我现在绝不是在做清明梦。

    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散仙,不受人挟制,不被人管教。我时常去人间走走看看,在秦淮河,在灵隐寺,有男男女女携手同游,看起来无比恩爱。

    我在心里羡慕着,索性靠着秦淮河摆了个小摊,专门为这样的男女写婚书。因为懂得术法,也更能看出两人是否真心实意,偶尔有朝秦暮楚的男子上门求婚书,便被我连打带骂地赶走。

    沧弈和桦音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,邺城换了主人,可是坊间街市还是流传着他们的故事。茶楼里,说书人一敲惊堂木,唾沫横飞地就讲起来:“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,百炼钢敌不得绕指柔,诸位可知,这皇帝和叔父之间,还有一段有趣的秘闻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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