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,迷雾-《我在春天等你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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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钟荩以为还要从长江上走,船老大把像女人细腰般婀娜多姿的木船一转,拐进了一条大河。

    山是碧绿的,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见的远处,仿佛只要用手一拧,那山便可淌出浓浓的绿色浆汁来。

    坐在船上的钟荩心情不禁好了起来,这样意外的美景,真是让她打着的“旅游”旗帜名副其实。船老大介绍,河两边的岩石上有许多悬棺,还有古栈道、柑橘树。这一带的柑橘,非常出名,这个季节,还没挂果,只有满山遍野的果树,但钟荩不遗憾了。

    岸边出现了一棵几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,钟荩抬手想问船老大那树有多少年了,抬了几次,都没成功。低头一看,她贪看美景,身子不住往外倾,早已滑到了船边。常昊怕她落水,一直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。

    他脸上的神情绝不是温情脉脉,反而像一个疼爱孩子的家长,故作张牙舞爪,内心却是慈祥和蔼。

    钟荩忽然有了一丝感动。

    两个人是第二天上午到达宜宾的。宜宾沾着五粮液的香气,小城繁华而又热闹。两个人找了家宾馆坐下。

    登记时,总台小姐热情地问两人是来旅游的还是访友的,如果旅游,宾馆可以帮着租车、找导游。

    两人已经两夜没睡好,今天不作考虑,先睡饱再说。常昊谢绝总台小姐的好意。

    “你是宁城人?”总台小姐核对钟荩身份证时,兴奋地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钟荩纳闷,宁城可不是小城,在国内的名气很大,城市人口一千多万,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?

    总台小姐捂着嘴笑,“宁城人真漂亮,男人高大英俊,女人清丽修长。”

    “你见过几个宁城人?”常昊嫌这小姐话多,有点不耐烦了。

    总台小姐脸红了,“我去年刚来这宾馆,一开始就是做导游,我接待的第一个游客就是宁城人,他姓汤,要去龙口镇。我陪他过去的。”

    钟荩下意识地去看常昊,龙口镇正是他们下面的行程。“他很帅,笑起来有点邪魅的样?”

    “你认识他?”

    钟荩脱口说道:“是的,我认识汤辰飞。”

    总台小姐嘴巴张得大大的,“天啦,这世界真小!”

    本来就是一村庄,村里谁家的祖宗十八代,人人都能倒背如流。“他喜欢古玩,是去那儿寻宝的吗?”

    “不是,他去找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总台小姐抱歉地笑笑,“我不清楚,他让我在镇子口等着的。”

    宾馆只有四层楼,房间在三楼,没有电梯。在第二个楼梯口时,常昊扭头看了钟荩一眼,“汤辰飞有多帅?”

    钟荩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“品相不错的蘑菇通常有毒。”

    隔天。

    常昊和钟荩没有租车,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跑去车站坐公共汽车。

    “你租辆车,一进镇子,人家一看就是外地人,自然有防卫心理,你要打听个什么,人家不一定和你说实话。”常昊说。

    钟荩瞅瞅他,觉得这是掩耳盗铃。两人穿的都尽量朴素了,但和山民们站一块,区别还是很大。再一张嘴,谁会当他们是本地人?但她也认为坐公共汽车比较好,汤辰飞租了次车,都过去一年了,总台小姐还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车开得非常慢,路上只要有人拦,不管是不是站台都会停。一停还不是一会半会,司机仿佛和谁都认识,趴在窗口,和路边的行人聊天。车上没人催促一声,显然这是一个正常现象。

    钟荩搞不清方位,又听不懂他们的话,不免露出烦燥之色。

    常昊却非常泰然。“对于改变不了的事物,你要么直接放弃,要么安下心来接受。你选择哪个?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去做个教师!”讲出来一套一套的,钟荩朝他扔过去一个白眼。

    “我本来就是教师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吧?”

    “我每个月都会到政法学院做讲座。作为未来的律师,他们不能只坐在课堂上纸上谈兵,他们必须接触实例,更需要与实践者面对面的交流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怕不怕你?”这张个性鲜明的脸,还有那些传闻,看着并不性情温良。

    “了解了就不怕。”常昊慢条斯理。

    “那还是有人怕的?”

    “你怕我吗?”

    钟荩咽了下口水,觉得有点热。幸好,车终于动了,有风从窗外飘进来,冲淡了车内的一些闷热。她回想了下和常昊接触的这段时间,虽然不长,但足已看清了他的为人,还不算坏,但要是想喜欢上,也不容易。

    “我又没犯罪,干吗怕你?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犯了罪,我会无条件地帮你辩护。”常昊说时,竟然带着笑意。

    钟荩也是一笑而过。这明显是个非常低级的笑话。

    几个月之后,常昊独自坐在北京公寓的阳台上,想起这次谈话,都有把自己捏死的冲动。

    坐在前排的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子突地回过头,朝两人笑笑,“你们是北京人吗?”

    她说的是普通话。

    常昊清咳一声,“是的,听说龙口镇有座古庙,庙里有不少好东西,我们想过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女子笑了,露出一口整齐又洁白的牙齿,“拜拜佛还可以,想寻古董就趁早回吧。真正的古董早没了,现在的都是仿制的,然后做旧。我去过北京呢,在那打过半年工,现在我在天津。”

    常昊在座位下悄悄踢了钟荩一把,让她接话。他和年青姑娘没话说。

    钟荩友好地笑笑:“这样啊,那其他有什么好玩的吗?”

    女子非常热心,“龙口镇很小,镇口是座石桥,桥下有棵大槐树,过去就是古庙了。镇子上就四五家店铺,你们要是想过夜,只能向人家借宿。”

    钟荩看看常昊,他们都没想到这一点。

    常昊用眼神示意,到时再说。

    “听着真有点失望,我们在宜宾听导游介绍,说龙口镇风景秀美,古韵流长,还出过不少名人。”

    “名人?”女子狐疑地眨眨眼,“你们听错了吧,龙口镇读大学的都没几个,哪来名人。”

    钟荩和常昊都愣住了。

    “有一位叫戚......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车子突然一个急刹,钟荩往前一倾,下意识地抓住常昊的手臂。正是那条伤臂,常昊疼得脸都白了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!”钟荩慌忙松开,一脸愧疚。

    常昊反过来安慰她,“不疼啦!”

    那边,司机已经骂开了,“戚疯子,你又不想活了!”

    回答他的是一记高亢而又嘹亮的歌声:“嘴里喊哥哥,手里摸家伙。世上没有几个清白人,大河涨水小河满,远水解不了近渴哦......”

    很奇怪,钟荩和常昊居然都听懂了。

    一车的人全笑了。

    钟荩站起来,车前面站着一老头,看不出岁数,像是六十多岁,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,说七八十也差不多。这么热的天气,他还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,头上戴着唱戏的那种乌纱帽。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直到腰间。此时,他双臂张开,像飞翔的鸟儿般。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,还透出一丝不为人察的邪光。

    司机跳下车,朝他吐了口唾沫,“我今天要是把你给撞死,我不会赔一分钱,你却没个人帮你收尸。滚,滚!”

    老头蓦地往后一仰,就那么横在车前面,又高声唱道:“大河行船不怕风,有心恋郎不怕穷。结情只为情义好,无油炒菜味也浓......”

    车上的人起哄地鼓起掌。

    老头来劲了,唱得更高更欢。

    司机好气又好笑,踢了他两脚,“大仙,我错了,你给小的让个道。行不?”

    老头嗖地坐了起来,伸出脏兮兮的手,一会儿看看天,一会儿看看司机。

    司机重叹一声,单膝跪下,让他摸了摸头。然后,老头站起身,唱着走远了。

    “妈的,今天真是倒霉了。”司机上车后,不住地用手去掸头,仿佛那儿黏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他是不是受刺什么刺激了?”钟荩问前坐的女子。

    女子笑道:“他说他是峨眉山上的无眉大仙,到凡界普渡众生的。哈哈!他没受什刺激,他们一家都是疯子。”

    “遗传?”出声的是常昊。他转过身对钟荩耳语:“精神病患者的病因,一是遗传,二是社会心理因素。中医称为癫症和狂症。”

    女子撇撇嘴,“我不知道,听我奶奶说,这家人中了邪,他爹就是疯疯癫癫,生了三个儿子,也这样。哦,他是戚老大。”

    “他姓戚?”钟荩失声惊问。

    女子点点头,“是呀,这个姓在龙口镇不多,就他们一家。”

    “那还有两个儿子呢?”

    “老二好像是有次失足从山上摔死了,老三从小就送到庙里寄养,希望能驱掉邪气。”

    “老三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女子害羞笑笑,“戚老三的年纪比我爸爸还大,我哪知道呀!”

    此戚是彼戚么?

    钟荩和常昊带着疑惑下了车,车站就在古庙前。其实根本不算是个站,一块大木牌上写了三个黑字“龙口镇”。

    女子打过招呼,先走了,她家离龙口镇还有四五里路,她还要走几十分钟的山路。有一个当地的男孩从庙后面闪了出来,十四五岁的样,趿着拖鞋,脸晒得黑黑的,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昊和钟荩,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捧类似清朝铜钱样的东西,“要不要?”

    常昊递过去一张老人头,男孩摇摇头。常昊又加了一张,小孩把铜钱往常昊手里一塞,抢过老人头,笑了。

    接下来一切就方便多了,在小孩的指点下,两人先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吃午饭。以这家店为中心,四周散落着几户人家。

    饭店还是老字号,从爷爷辈就有了,现在的老板兼伙计是孙子,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男人。他告诉常昊他姓余,走南闯北,见过大世面,还看见过外国人。

    都是山里的野味和自留地里种的蔬菜,非常新鲜。四菜一汤,很快就端上来了。余老板用毛巾擦擦头上的汗,自来熟地端了张长板凳坐到饭桌边,看看钟荩,呵呵一笑:“你媳妇蛮俊的,看得出,她挺疼你的。”

    钟荩正在给常昊夹一筷腊肉,毕竟他胳膊受伤了,一听这话,筷子抖了下,肉掉地上了。一条大狗从门外跑进来,含着肉就跑。钟荩吓得腿一缩。

    常昊朝狗瞪了一眼,温和地看向钟荩,“真不该带你来这,这一上午给吓两次了。”

    “咋的?”余老板挺好奇。

    “一个疯子差点被车撞了。”

    余老板哈哈大笑,指指对面的一座破旧木楼,“他常干这事。你别看他疯,到了晚上还知道回家。那是他老婆。”

    从木楼里走出一个佝着腰的老妇人,听到说话声,朝这边看了看。

    “他还有老婆?”钟荩问道。

    余老板笑嘻嘻地回道:“他又不是生下来就疯,到三十来岁才疯的。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,媳妇也漂亮。他疯了后,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。”

    钟荩同情地叹了口气:“那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?精神病是可以治的。”

    “看过,就是好不了几年就又发病。他家男人都这样,以前他爹还怕人,见人就咬,家里人不得不用一根链子把他锁在家里。我小的时候看见他就哭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他们疯的程度是不同的?”常昊问道。

    “人有百性,疯也有百态。戚疯子不伤人,就是爱唱个歌。他弟是个闷葫芦,和谁都不搭话,像只猴子似的,整天呆在山上,吃树皮、野果,最后还死在山上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就没一点相同之处?”

    余老板抓抓头,“哈,都有一股子仙气呗!”

    里间的厨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,叽叽说了好一会,钟荩和常昊看着余老板,他们一句都没听懂。

    “是我妈,她说我记性不好的,他家的老三就是个正常人,还跑到大城市读了书。”

    钟荩心倏地加快了几拍。“他们的病并不是遗传?”

    余老板眨巴眨巴几下眼睛,“什么遗传,是这木楼惊着了地仙,老天惩罚他们的。戚老三送到庙里吃斋念佛,不就好好的吗?他是我们龙口镇上书读得最多的,比大学高一级呢,还娶了个教人识字习文的媳妇。”

    钟荩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,她能听到筋脉咯咯作响,是戚博远和付燕?是吗?

    常昊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他们现在很少回龙口镇吧!”

    “他妈妈在世的时候就不准他回,现在他大嫂也不让他回,怕被地仙认出他是戚家的后代。他结婚是在外地办的,没请龙口镇上的人。他媳妇后来来过一次,给他大嫂丢了些钱,以后再没来过。听说两人一块去城里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也是四川人?”钟荩问道。

    “也是宜宾的,宜宾大着呢,不只是这么一个镇。她家离这有百十里,叫下湾镇,那儿山多,不像我们这边平坦。”

    常昊掏出钱包,让余老板结账,他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我们也是从城里来的,你说下他们的名字,说不定我们认识呢!”

    四菜一汤,余老板只收了五十元钱,非常便宜。“戚老大叫天赐,老二叫荣华,老三叫富贵。那个媳妇我只知道姓凌,叫啥名就不知了。”

    钟荩蹙起眉头,怎么一下子扯没边了。

    两人谢过余老板,走出饭店。常昊轻声对钟荩说:“我读书时,班上有几个农村来的女生,嫌名字土气,在毕业前,全改名了。我当时也想改名来着。”

    “呃?”

    “不想沾名人的光。不过,后来我想想,他又没申请专利,凭啥他能叫我不能叫,再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,不需要太在意。”

    “你......是想说这戚老三就是戚博远?”

    常昊凝视着眼前的小木楼,外表是破旧,里面收拾得还很干净。晾衣绳上晾的几件衣服,并不破破烂烂,相反,都有七八层新。显然,主人的生活还过得不错,只是懒得改变环境而已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他的妻子又是谁?”谁姓凌呀?被他杀死的那个姓卫。

    “戚博远的资料上没写他以前有过婚姻记录。在乡镇。很多人习惯结婚后再领证,说不定他妻子发现他家的真实情况,没敢和他领证就分手了。和有着精神家族病史的男人结婚,光有感情是不够的。她从大嫂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身影,胆怯了。”常昊目光停留了几秒,才缓缓抽回。

    钟荩觉得可以这样分析,但常昊的回答不是她所问的。

    常昊又说道:“名字可以改,姓就不能改吗?”

    啊?

    “一个女人不想别人知道她有过婚史,换个姓名,你能不能理解?”

    “你......知道她是谁?”

    “现在你知道多少,我也差不多知道多少。”常昊笑笑,虽然看着令人依然心中直发毛,但总归感觉到他的亲和。

    有过婚史的女人与大龄剩女,对于男人来说,选情人,是前者,有风情有经验。如果是挑来做老婆,那必然是后者,清白、简单。

    常昊真是一针见血。

    钟荩对他简直就有点崇拜了,如果确定这位姓凌的女子就是付燕,那么汤辰飞一些奇怪的行为就值得推敲了。

    常昊仰起头看看太阳,自言自语道:“百十里山路,今天怕是赶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走到哪算哪?”

    “那晚上在哪过夜?”钟荩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“你没野营过?”常昊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还是那卖古钱的男孩帮的忙,找了辆摩托车送他们。常昊为了感谢他,把那一把古钱还给了他。男孩咧嘴笑笑,欣然塞进怀里,等着下一位游客出现。

    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,不亚于高空玩杂技。钟荩吓得把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,山风像哨子般,在耳边呼啸个不停,她感觉整个人成了片薄薄的叶子,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是什么。常昊那头卷发更是壮观,像被台风侵略过的鸟窝,支离杂乱,一片狼藉。

    一路上还是有几户人家,像星星散落在各个山腰。山下的水田已经插上秧苗了,黄牛悠闲地在山野间吃着草。成熟的苞米一大簇一大簇,里面不时有年轻女子的歌声飘出。

    时光在这里是安静的、缓慢的,摩托车在一大块苞谷地边停下时,钟荩看了下时间,快八点了。宁城的八点,华灯绽放如繁花,而这里,暮色浅淡。

    司机收了车费,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下湾镇,车开不了,必须得靠自己的双脚。山里蛇虫多,不熟悉的人晚上还是不要翻山。这儿看苞谷的人有草棚,凑合一宿,明早再过去。

    其实不是夜晚,钟荩也翻不了山,两条腿抖得像不是自己的。

    穿过密密的苞谷丛,两人真看到了一个草棚,一个老头蹲在一个石块垒起的土灶前烧火,不知煮的什么,一股股甜香飘荡在空气中。

    山里人纯真简朴,一看两人便知来意。

    锅里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,老头又去地里折了几个,就算三人的晚饭。

    啃着新鲜清甜的苞米,喝着山泉煮开的茶,一抬头便见满天星辰,鸟儿飞过时扑打翅膀的声音是那么清晰,这一切都让钟荩觉得新奇,可不知为什么,她没有一丝陌生感,仿佛很久之前她曾来过。

    草棚里只有一张简易小床,早早铺了席子,被子潮乎乎的。老头很大方,把床让给常昊和钟荩,他在灶旁靠一靠。

    常昊说我陪你吧!

    关门出去前,他小心地把搁在窗台上的马灯挪到门边,这样子棚里光线暗些,方便入睡。然后,他把外衣脱了,垫在被子下面。

    他胳膊受了伤,做起来不免笨手笨脚的,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。钟荩歪着头看他,没有去帮他的忙。

    常昊给她盯得不自在,微窘地说道:“我就在外面,有什么事你喊一声。”

    钟荩笑了笑:“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一个细腻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......生活在文明世界,作为男人,做这些是应该的。”当然,他以前没为某个女人做过,但他有天赋。

    “谢谢!”

    常昊摆摆手,迅速而又慌张地闪了出去。

    昏暗的灯光,发黑的棚顶,钟荩在床边坐下,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累,精神却有点不平静。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。如果今天陪她来的人是凌瀚,她会舍不得睡的,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说一夜的话。说些什么不重要,他总会微笑地听着,轻抚着她的手臂,吻吻她的鼻尖,啄啄她的唇,过一会发出一个语气词,代表他非常专注。

    这么安宁的夜晚,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,十指紧扣,听着彼此的心跳,不想昨天,不想明天,仿佛天已老地亦荒。

    说不清的唏嘘在心头。

    这晚上,钟荩又一次梦到凌瀚。

    他像是在龙口镇,又像在某一个陌生的村庄。她向他走过去,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无奈、悲痛、绝然,他让她走,说不想见她。她哭了,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,你不可以这样残忍。他说真正残忍的人是你。她问为什么?一阵山雾袭来,他不见了。

    钟荩醒了,怀里抱着常昊的外衣,门外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蓦地,门被轻轻推开,她忙闭上眼。感觉到常昊走到床边,低头看了看她,把被子轻轻拉上。

    他没有立刻走开,而是又站了一会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算非常熟悉的,但今夜,她看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同的。他又说不出是哪点不同,就是平白无故地让他心乱、血液发烫,心中塞满了异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一次次跑进屋看她,多一次,心就跳得更快一点。他没喝什么酒,却连耳背都红了。老头问他们是不是新婚?他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只是同事,可听着这话非常的假。

    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,清凉凉的,滑滑的。她眉皱了下,他受惊似的缩回手。

    四周安静极了,他听到自己的呼吸,越来越重,在这静谧的夜里像拉着风箱。他愕然地发现,心里潜藏着一个陌生而又巨大的冲动,他想把她抱起,紧紧地。

    他又一次慌乱地跑了出来,让夜风吹了好一会,才慢慢恢复了正常。

    朦胧之中,天亮了。

    棚外的人、棚里的人,都吁出一口长气。

    老头已经下地干活了,给两人又煮了一锅苞米。常昊领着钟荩到山涧简单梳洗了下,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,但是眼神没有一点交会。

    吃完苞米,两人就急忙上山。山中有被路人踩过来的小径,弯弯曲曲伸向山林深处。常昊走在前面,折了根树枝,边走边拍打着两边的灌木丛,给蛇虫提个醒。钟荩也不敢大意,集中精力跟上。

    一共翻了三座山峰,站在半山腰,看到山下炊烟袅袅的房舍,两人都已是汗如雨下。

    常昊回过头看钟荩,“终于到了。”

    钟荩头发湿湿的黏在额头,她疲倦地舔舔干裂的唇,“是呀,我都快体力透支了。”

    常昊汗湿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,然后朝她伸过去。

    钟荩摇摇头,“你还受着伤呢!”

    “再受伤,我也是个男人。”他的手固执地举在半空中。

    钟荩犹豫了下,落落大方把手递给了他。他们之间已经有点别扭了,如果她再刻意回避,那么以后就无法自然相处。就当什么都没察觉吧!

    常昊也没多想,只是下坡非常谨慎。那条伤臂仿佛滋生出无穷的力量,一点也不疼了。

    下湾镇说是镇,实际上是个山民的聚集点,大部分人家都分居在山里各处,镇头到镇尾,数得过来几户人家。

    常昊向镇头一户人家打听,这里有没有一户姓凌的人家。山民愣愣地看着他,他忙加了一句,他家有个姑娘做教师的。山民笑了,呶,就是他家啊!

    这家院中晒着几大匾药材,大门敞着,两人在门外叫了声,没有人应答,走进去,屋子里也没有人。

    难道上山采药去了?常昊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钟荩四下看看,目光落在墙上的一个照片框上。

    照片框是红木做的,古色古香。里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,有些都发红,里面的面容都模糊了。有几张是彩色的,有一对年老夫妇抱着一个男孩,有男孩背着个小书包站在院中拍的。拍的时候迎着光,男孩眼微微眯着,一对浓眉轻拧着。最后一张是一位三十多岁女子和男孩。男孩长大了些,眉宇间的英气遮都遮不住。可以想像日后他是多么的俊朗阳光。女子没有看向镜头,而是俯首凝视着男孩,表情温柔、怜爱。

    “这男孩和戚博远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。”常昊沉吟道,“他......还有一个孩子?”

    钟荩缓缓闭了闭眼,倏地一下,用力睁开。

    她把照片从下向上,又看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钟荩!”常昊看着钟荩身子突地往后倒去,他冲过去,伸手扶住。

    黑暗还是像座山压过来了。

    在杭城,她以为是错觉,除了年纪不同,天下怎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人呢?

    在江州,他蹲在她面前,对她说:把孩子打掉吧,他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位父亲的。

    谁在她耳边说过:心理学家就是一疯子。

    她走了这么久,走了这么远,找的就是这一个答案么?

    没有人回答,黑暗越来越深,钟荩两眼一闭,失去了知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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