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23 刻在命运里的路-《第十二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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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点点头,胡珈瑛仔细瞧着屋子的各个角落,琢磨一会儿该从哪儿开始打扫:“市区的房子租金高,要是没有单独的厨卫,到时候吃饭又是一笔开销。”末了又转头问他,“这里租金是多少?”

    “这你就不操心了,”不紧不慢地收回手,他后退一步,靠上身后的门框,“喜欢就行。”

    胡珈瑛望着他的眼,想起他说过会让她有吃、有住、有穿。垂下眼皮,她眨了下酸涩的眼。

    “我会尽快找到工作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不急,你慢慢找。”赵亦晨拉过她的左手,挨个儿捏了捏她细瘦的指头,“听说干律师这行的,领进门的师傅最重要。慢慢找,总能找到好的。”

    胡珈瑛摇摇头:“我尽快。”

    头顶传来一声轻笑。“你也是犟。”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到时候户口上到城市,就会好些。”把她拉到身前,他搂住她的腰,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,声线沉稳而平静,“下回他们要是问你结没结婚,你主动点,说结了,但是五年内不急着要孩子。”

    她僵了僵,而后回抱住他,脸埋在他胸口,只字不语。

    “我姐以前都碰到过,我知道。”赵亦晨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,“我们还年轻,本来就不急。你照实说就好。”

    沉默地听着他的话,胡珈瑛一言不发,耳边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。

    良久,她闭上眼,点了头。

    二○○零年六月四日,赵亦晨和胡珈瑛在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。

    那天夜里,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,第一次睡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屋子里没亮灯,他们在黑暗里坦诚相对,胡珈瑛的身体有些抖。赵亦晨的手抚过她的额角,嗓音低哑:“怕了?”

    他滚烫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,他们之间没有隔阂,肌肤相亲。

    “珈瑛,我是你男人。从今天开始,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。”昏暗的光线里,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。但她瞧得到他的眼,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。

    “我会护着你,对你好。也会占有你,让你痛。”他说,“但我不会伤害你。记住了吗?”

    强忍着颤抖,她搂住他的脖颈:“我记着。”

    他进去的时候,她弓起身体,抱紧了他的背。

    那阵阵哭喊回到她的脑海里。她流着泪,记起撕裂的剧痛,记起绝望,也记起心底震颤的恐惧。但她抱紧他,记着他说过的话。没有挣扎,也不再战栗。

    一片黑暗里,她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泪,和他给她的全部自己。

    早一点就好了。她想。

    早一点。早一点就好了。

    02

    徐贞被一阵凶猛的狗吠惊醒。

    她在黑暗中坐起身,摸到盖在被子外层的上衣,一面胡乱地套上一面起身,踩着鞋打开了屋内的灯。外头的狗叫没有停,远远传来模糊的争吵声,还有孩子的哭喊声。迅速穿好鞋跑到窗边,徐贞小心地拨开窗帘的一角,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在玻璃窗边缘撞出一片白雾,又很快消失。

    白天山间下过一场雨,九龙村头顶的夜幕便愈发干净,星河如洗。远近几间屋子都陆续亮起了灯,徐贞隐约瞧见几个人影在往鱼塘的方向移动,狗吠声响彻夜空,哭喊和争吵持续不停。她转过身抬起房间的门闩,刚踏进正厅,就瞧见对面的房门也被推开,程欧匆匆忙忙钻出屋子,同样衣衫整齐。

    临睡前李万辉已经收拾好了那间里屋,徐贞和程欧这晚得以分开住,但他们还是各自和衣而睡,以防出现什么突发事故。两人视线相撞,她下意识先开了口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“吵架?”程欧挠挠脑袋,眼睛还在往大门的方向转,语气不大确定。

    这会儿却有人从外边叩响了大门,压着嗓门道:“徐记者?程记者?”

    听出是李万辉的声音,徐贞同程欧交换了个眼神,便上前撤去门闩,打开了门:“李老师——”

    李万辉钻进屋内,把身后的门板合上,抬头才发现程欧也在正厅:“把你们都吵醒啦?”

    “外头在吵什么啊?”程欧系上外套的扣子,抬着眉头问他。

    焦急地皱着眉张了张嘴,李万辉像是要抱怨什么,最后却忍下来,只道:“方德华跟阳阳妈打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突然打起来了?”

    “今天我跟主任说了,你们采访的时候可能也要跟阳阳妈聊聊……”李万辉解释得含糊,“主任就跟方家打了招呼,结果方德华觉得这事儿是阳阳妈挑起来的,阳阳妈争了两句,就……”他眼神躲闪,没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悄悄瞄了眼程欧,徐贞恰好撞上对方的目光。他们都知道上个月村里发生的袭警事件,当时事情不仅闹到了市刑警队那里,还惊动了武警。冲突的源头是村民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,村干部事后都被撤职,而有了前车之鉴,新的村主任上任,对外来人都多了几分警惕。

    徐贞想了想,又把征询的眼神抛向李万辉:“那我们要不要也去劝劝?这事儿说到底是我们要求的,不然我们去解释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急忙摇摇脑袋,他摆了摆手:“徐记者你就别去了,方德华那人平时打人就不分男女的,加上今天还喝了点酒……”而后他停下来,看向程欧,“程记者能来帮忙拉下架吗?还是得说清楚,不然这事儿没完……”

    程欧系上了最后一粒扣子:“行,走。”

    两个男人匆匆踏着夜色出去,李万辉的脚步尤其急。夜里光线昏暗,他们抄近路,踩过抽干了水的田垄,摇摇晃晃往鱼塘的方向走。徐贞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,便远远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九龙村新凿了几片鱼塘,还有几块水田的水没有抽干。虽说白天已经确认过位置,但深夜光线不足,徐贞还是不敢像李万辉他们那样抄小路,只借着邻屋的灯光,打开手机的照明走屋前的大路。

    不少村民被外头的动静吵醒,有人从窗口探出脑袋谩骂,也有人走出自家家门,伸长脖子观望。她举着手机悄声经过,也没人留意她。李万辉住得离村里最大的鸡棚不远,她没走多久便闻到一股家禽粪便的气味。隐隐瞧见了鸡棚的影子,徐贞正要绕开一堆杂物摸过去,脚下就踩到一根长长的树枝。树枝没断,她却听到身旁一声什么东西断裂的“咔嚓”响动。

    徐贞一惊,转眼便见身边有人扑了过来,一把抱住她的胳膊!

    “救我出去,求求你救我出去……”颤抖的女声带着哭腔,来人不断拉扯徐贞的胳膊,浑身都在哆嗦,指甲却用力得好像要抠进她的血肉里,“我不是他们村的,我是被买来的,求求你救我出去,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”

    丢开手中的手机,徐贞猛地抓住这人的手腕,要不是听清了这带着点儿乡音的求救,险些下意识就把她摔出去。稍稍冷静下来,徐贞没松开手,听着耳边不断重复的“救我”,不由记起前一天沈秋萍回望她的眼神。

    鸡棚附近没有亮着的灯,手机掉在几步远的地方,黑暗中徐贞瞧不清女人的脸,只能抓紧对方的手,压低声音问她:“你是哪家的?从哪里被拐来的?”

    不等女人回答,不远处两间屋子对拐的地方便闪出一道灯光,几个男女拿着手电筒寻到了她们。为首的男人大骂一声冲上来,狠狠将女人从徐贞跟前扯开。

    “又他妈给老子乱跑!”他抡起胳膊,对着女人的脸扇下两个巴掌,又一脚踹上她的肚子。

    女人被踹得撞向鸡棚,哐啷一声闷响,没了声音。棚里的母鸡受惊,“喔喔喔”地乱叫。

    拿着手电筒的几个人赶忙上前把她架起来,错乱的光束里徐贞只看见她乱蓬蓬的深咖色长发,还有脏乱的衣裤。

    “你哪个屋的?”动手的男人把手电筒的光扫向徐贞,操着一口当地话问她,“哦,是那个女记者。”

    抬手挡了挡光,徐贞垂在身侧的右手捏紧拳头,又松开。她不吭声,兀自转身去捡手机。

    打在背后的光束晃了一下,没一会儿就撤开了。

    她拾起手机回过头,那群人已经骂骂咧咧地走远。

    徐贞赶到鱼塘边上的时候,争吵的动静早已停下来,只剩下孩子沙哑的哭声。

    邻近的几家人都打开了屋子里的灯,十来个人影围在鱼塘边,给踩着小船下了水的人打灯、指方向。徐贞望了一眼,认出船上其中一人是李万辉,另一个则是程欧。他们一人撑船,一人握着竹竿往水里探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视线在鱼塘边的人脸上兜了一圈,她没在这些人里边发现方家人的脸,扭头去看方家的屋子,才瞧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。

    从身形看,是沈秋萍。她身上只穿了件被扯开袖管的蓝底睡裙,头发蓬乱地低着脑袋,手脚并用地将孩子死死困在身前,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撒手。“妈妈……妈妈……”孩子在她怀里号哭不止,使劲扒着她的胳膊,挣不动便用力捶打,没有片刻的消停。

    徐贞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灯光看清了孩子的脸。他不是沈秋萍的儿子方海阳,却是她的侄子,大点儿的那个,方东伟。

    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徐贞走到鱼塘边,找了个脸熟的村民,小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死人咯。”对方回头瞧见是她,无所谓地笑笑,“方德华被捆进屋里去了,他老母刚去喊主任。”

    “谁死了?”

    “方家的阿雯。”

    “她自个掉下去的。”一旁的村民插嘴,“人两口子打架关她莫子事嘛,疯疯癫癫跑出来挡,崴了一下,脑壳碰到石头,掉进塘里没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徐贞听完便噤了声。她记得李万辉说起过这个阿雯,那会儿程欧还推测,阿雯应该也是被买进来的。她丈夫已经死了,她也给万家生了儿子,自己常年疯疯癫癫,不知道对万家来说算不算是个累赘。

    思忖片刻,徐贞偷偷看了眼沈秋萍怀里的方东伟。十岁出头的孩子,还在用尽全力扒拉着叔母的手臂,一边哭喊一边挣扎。那只狂吠的狗不再叫了,满天星河下边,仅剩他撕心裂肺的哭号。

    只这么一眼,徐贞就没再看下去。她转而望向鱼塘,看见漆黑的水面被竹竿划出圈圈涟漪。

    那涟漪也是黑色的,黑得发冷。

    早上七点,周皓轩敲着涨痛的脑袋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身旁妻子文娟睡的位置已空,被子掀开了一角,床单还有些皱。他爬起来,抓起搁在床头的手表看了眼时间,然后趿上拖鞋走出了卧室。厨房的方向传来文娟做早餐的动静,女儿的小卧室关着门,她要半个小时之后才起床。周皓轩站在卧室门口打着哈欠抓了抓脑袋,又拐去客房,小心打开门探进脑袋,想瞅瞅赵亦晨是不是还没有醒来。

    屋子里静悄悄的,空气中还残留着酒气,窗户半敞开,小床上被褥铺得没有一点儿褶皱。

    周皓轩惊了一下,忙又退出来,快步到厕所瞧了一眼。卫生间空着,他检查完就跑到阳台看了一圈,这才确认赵亦晨已经不在自己家了。

    在厨房听到他跑动的声音,文娟端着泡黄豆的碗走出来:“找什么啊?”

    “老赵呢?”周皓轩疾步穿过客厅走向她。

    “哦,他大概一个小时前走了。”一只手还浸在水里抓黄豆,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,“还让我别叫醒你,说你昨晚喝得有点多。”

    “六点就走了?说了去哪儿没有?”

    “说是出去转转……再去南郊的公墓看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去南郊公墓?不是说好了去找那个退休的福利院工作人员吗?周皓轩拍一下自己的脑袋,知道文娟这是被赵亦晨糊弄了。

    他又转脑袋去找自己的车钥匙:“我车呢?他没借走我的车吧?”

    “没有啊……”大约是从他的反应里觉出自己做错了事,文娟有些心虚,拿出搁在碗里的手,走到钢琴边把他放钢琴上的车钥匙拿下来,转过身递给他,“这不在这儿嘛。”

    周皓轩见钥匙还在,摸摸胸口,多少松了口气:“那还好,那还好……”

    滴着水的手里拎着车钥匙,她清了清嗓子,小声补充:“但是他借了我的车……”

    身子一僵,他瞪大眼:“你的车你借给他干什么?!”

    “他、他不是你最好的兄弟嘛!”听他抬高了嗓门,文娟也忍不住张大眼睛吼回去,“他要借车我能不借啊我!”

    被她的话噎得不轻,周皓轩憋红了脸,只得摆摆手:“行,行,你有道理,我不跟你说。”而后他拿走她手里的车钥匙,衣服都不换就往玄关跑。

    “哎你去哪儿啊!早饭都没吃!”文娟忙追了两步。

    一脚踩进自己的皮鞋里,他胡乱蹬了蹬鞋跟:“我找他去!”

    她急了,拍了把自己的大腿:“你还开车啊!你不是喝酒了吗还开车?”

    “都一个晚上了还酒什么酒啊!”

    “那你把车开走了我一会儿怎么送婷婷去幼儿园啊?”

    “坐校车!”周皓轩丢下这么一句话,甩门出了门。

    文娟追到门口,打开门最后冲楼道里喊了一句:“你注意安全开慢点啊听到没有!”

    十几公里外的江湾酒店里,杨骞刚刚走进电梯,戴上蓝牙耳机,拨通了许涟的号码。

    他已经连着两个晚上住在酒店没有回家,许涟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不主动联系他,好像丝毫不担心在这个非常时期出什么岔子。

    电梯经过二楼,电话无人接听。杨骞重拨一次号码,将手机塞进外套的衣兜里。

    抵达一楼,电梯门打开,耳机内再次响起等待音。

    他踱出电梯,余光瞥见一个倚在电梯间外的年轻人直起身,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身后。杨骞心下一紧,略微眯起眼,神色如常地走到前台退房。耳机里的等待音还在继续,他掏出手机回到桌面,点开相机功能的前置摄像,从屏幕上观察了一圈身后。

    那个跟在他后头的年轻男人停在了大厅左侧的休息区,从报刊架上拿出一份报纸翻看;正在拖地的清洁工时不时从帽檐底下抬眼,往前台这边瞥过来;酒店大门的玻璃门外站着一个打电话的中年男人,不慌不忙来回走动,偶尔无意间朝里边看一眼,再无所事事地低头打量自己的鞋。

    杨骞的车就停在外头的露天停车场,正对着酒店大门,从屏幕里也能瞧见。

    他挪动手机对焦过去的时候,恰好有一个人影从车子后方走出来。那人绕过了两台车,消失在摄像头捕捉得到的范围外。

    一台黑色越野车倒进了旁边的空车位。

    耳边的等待音忽然消失,电话接通,许涟冷淡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先生,刷卡还是现金?”前台的接待几乎是同时开了口。

    杨骞的视线依然停在手机屏幕上,只面不改色地问许涟:“你现在人在哪里?”

    一家三口从那台越野车上下来,各自背着旅行包。父亲拿车钥匙锁车,车灯闪烁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机场,准备去趟越南。”电话那头的许涟顿了顿,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手机屏幕中,那一家三口快要走到酒店门口,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说了句什么,便又回头走向自家的车。母亲搂着孩子的肩膀在原地等了会儿,才接着往酒店大门走。

    “别上飞机。”杨骞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来不及同许涟解释,他猛然回身,飞快地冲向大门!

    背后响起前台接待的叫喊声,佯装拖地的“清洁工”丢下拖把拔腿就追,站在休息区的年轻男人也即刻甩开报纸翻过沙发。玻璃门外打电话的中年男人第一时间冲到门口,原本要截住杨骞的去路,却不料他突然勾手从后腰的裤腰带边抽出一把枪,对着中年男人扣下了扳机!

    中年男人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那一刹那反应过来,连忙闪开,耳边“砰砰”两声刺耳的枪响,子弹擦过脚旁。

    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霎时间炸开,杨骞闯出大门,一把夺过那个惊恐回头的父亲手里的车钥匙,跑向那台黑色越野。埋伏在室外的便衣警察闻风而动,几声错乱的枪响在耳边跳动,他一股脑冲到越野车边,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,在枪声中快速插上车钥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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