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19 生命和信仰的归宿-《第十二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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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上铺再次传来响动,她躺回了床的里侧:“哎,你上次跟我说的《刀锋》,我看完了。”

    视线转向她的床板,胡珈瑛问她:“感觉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看完之后想了很久。”头顶传来秦妍梦呓似的轻柔嗓音,“我对拉里和神父的那段对话印象比较深。‘归根结底,是上帝创造了人类;如果上帝创造的人类能够犯罪,那就是他要他们犯罪。如果我训练一只狗去咬闯进我后院来的生人的咽喉,它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后,我再去打它,那是不公平的。如果一个至善和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,为什么他又创造恶呢?’”

    双脚的痒痛清晰起来。胡珈瑛轻轻翻身,你爸妈起细瘦的腿,脚背徒劳地蹭了蹭床单。

    “拉里就是因为想要弄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恶,才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秦妍叹了口气,声音倏尔又清醒了几分,“你觉得人为什么会犯罪?”

    蜷紧身子,胡珈瑛用自己冰凉的手裹住同样没有温度的脚,依稀听见窗外有雨声。

    “贫穷,富有,空虚,困境,自保,愚昧,基因……有很多原因吧。”

   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对方沉默一阵,又问:“那这本书里,你最喜欢哪句话?”

    微弱的细雨渐渐成了滂沱大雨。胡珈瑛眼睫毛微动,漆黑的眼睛望着墙上那抹蚊子血,一时没有作声。

    瓢泼雨声中,她听清了宿管收音机里播放的歌。是凤飞飞的《追梦人》。

    半晌,她翕张一下嘴唇,记起了脑海中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‘你终究会成为你正在成为的人,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来自你人生意义的诘问。’”

    南方城市的冬季很短。

    暖流从沿海地区汹涌而上,也带来了初春的回南天。

    第二个学期匆匆开始,不少学生已时不时出入附属于学院的律师事务所,替律师打杂、整理案卷。胡珈瑛便是其中一个。

    披着一身破旧军大衣的邋遢老人闯进律所时,她正在刘律师的办公室拖地。

    老人破门而入,嚷嚷着输了官司,一把将办公桌上的电话摔到一旁,抬手掀翻了桌子。恰好是清明假期,律所内没有律师上班,前台和后勤的姑娘都神色惶遽地聚在门前,没有人敢进屋帮忙。

    “抱歉李先生,我们理解您的心情,但是现在刘律师……”

    “理解个屁!理解还能输了官司吗?!”老人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,脸红脖子粗地大吼大叫,胳膊一挥便又扫下柜台上的奖章和花盆,“什么狗屁律师!说好了不会赔钱的,现在是怎样?!钱都赔光了!”

    花盆摔碎在胡珈瑛脚边,湿润的泥土撒了一地。

    她立在满室狼藉里,背脊僵直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,平复住因紧张而紊乱的呼吸,嘴唇微掀,想要再说点什么。

    有人叩响了办公室敞开的门板。

    已到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,她转头,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。

    是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,穿着深色的警服,铜墙似的戳在门边,警帽底下是张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。他一手握着门把,一手夹着一打资料,眸色深沉的眼睛隐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,直直地将目光投向她的眼睛,面色从容而威严:“要不要帮忙?”

    或许是看清了他身上的警服,披着军大衣的老人没再怒气冲天地发火,只恶狠狠地扶起椅子,一屁股坐下来,别过脸看向窗外。

    余光瞥见他不再动手,胡珈瑛悄悄松了口气,摇摇头对门边的年轻男人解释:“这位是我们的客户,发生了一点小误会,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确定?”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漆黑的眼仁。

    肯定地点头,她道谢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对方颔首,口吻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静:“张教授托我交代你一些事,我在外面等你忙完。”

    胡珈瑛一愣,而后了然。“好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等安抚好老人,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。

    胡珈瑛把老人送到前台的沙发坐下,才又回到走廊,找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年轻男人。他身形笔直,不知何时摘下了警帽,把帽子随意夹到臂弯里,微仰着下巴审视最顶端的照片,脸上神情平淡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
    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,他扭头朝她看过来,棕褐色的眼睛撞上她的视线。

    心头微微一跳,胡珈瑛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您好。”她走上前,“请问张教授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?”

    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上那打资料交给她:“一份资料。”

    伸手接过来,她抬起脸回他一个微笑: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既是为他特地跑一趟,也是为刚才的解围。

    反手将帽子扣上头顶,他点头算作回应,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裤兜里:“你是张教授的学生?”

    胡珈瑛也点点头:“我叫胡珈瑛。”她注意到他警号里的字母x,“你是警校的学员。”

    对方翘了翘嘴角,从一开始便没有表情的脸竟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赵亦晨。”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。

    不等胡珈瑛回应,走廊另一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珈瑛珈瑛……”在前台值班的女学生慌慌张张跑来,刹住脚步抱住胡珈瑛的胳膊,顾不上外人在场,只气喘吁吁地问她:“真、真的要带那个谁去食堂吃饭啊?”

    胡珈瑛看看她:“他不是说了要去食堂吃吗?”

    “他穿成这样……”姑娘一脸为难。

    “都是客户,没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停顿片刻,胡珈瑛叹口气,“要是你不想去,就我去吧。”

    姑娘这才笑逐颜开,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:“那辛苦你了,我留下来看着。”说完便生怕她反悔,转过身一溜烟蹿进了刘律师的办公室。

    无奈地见她关上了门,胡珈瑛回头正要开口,便又冷不防同赵亦晨视线相撞。

    他依然静立原地,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过。

    不是恶意的探视,也不是怀疑的审视。他神色坦然,眸子里映出她背光的剪影,眼神平静而又专注。

    胡珈瑛面上一热,原是要说些什么,脑子里却突然没了头绪。

    最终只能张张嘴,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,干巴巴地道别:“不好意思,我要先带客户去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赵亦晨抬手拉了拉帽檐,笑了:“回见。”

    低头和他擦肩离开,胡珈瑛不再多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,只感觉得到胸腔里如鼓的心跳。

    赵亦晨。她想。

    她记住了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02

    赵希善牵着母亲的手走出学校大门。

    六一的文艺会演刚刚结束,不少小姑娘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,跟在父母身旁嬉笑着经过他们身边。赵希善一反往常地低着脑袋,卸了妆的小脸干干净净,却垮着嘴角闷闷不乐。留意到她情绪低落,许涟冲许菡使了个眼色,便拐去校门旁边的小卖铺,打算给小姑娘买冰激凌。

    跟着母亲站到树荫底下等姑姑,赵希善盯住自己小皮鞋的鞋尖,看得到摇晃树影间的点点光斑。她沉默一会儿,终于捏着母亲的手抬起了小脸。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许菡垂下眼睑,对她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“我是不是做错事了?”抬着小脑袋望进她漆黑的眼睛里,小姑娘不大确定地眨了眨眼,“不该告诉老师的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啊。”母亲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,指尖有些凉,“我们善善做得很好,这样婷婷就不会再被欺负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我跟婷婷都要转学?”噘起嘴晃了晃母亲的手,赵希善满腹委屈,棕褐色的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,“妈妈我不想转学,朵朵和阿华他们都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隔着那层水汽,她瞧不清母亲的表情。倒是许涟的声音由远及近,忽然横进来,带着点儿蛮横的味道:“善善不想转就不转。”

    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里,小姑娘眨巴眨巴眼,泪珠子成串地滚下来,也让她看清了手里的冰激凌。巧克力口味,裹着蛋筒,是她最喜欢的。许涟摸摸她的脑袋,肩上的书包带滑下一根,又被她随意提上去。

    “本来做错事的就不是我们家孩子,要转也让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转。”赵希善吸吸鼻子,听到小姨这么对母亲说。

    许菡却不做声。

    她松开小姑娘的手,转过身子在她跟前蹲下身,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。

    “善善,有时候惩罚可能只会告诉你谁做对了,谁做错了。但它不能保护你。”轻轻用纸巾搌去她脸颊上的眼泪,母亲温声细语地告诉她,“善善做的是对的,很勇敢,也保护了婷婷。那几个小朋友被老师批评了,代表他们犯了错误,受到了惩罚。不过小朋友犯错,不可能一次就改得过来,对不对?你看,善善咬筷子,妈妈骂过你好多次,你也是好多次以后才改过来的,对吧?”

    仔细想了想,赵希善抿紧嘴巴,点点头:“嗯。”

    母亲弯起眼笑了。

    “所以啊,在那几个小朋友改正错误以前,我们必须保护自己,这样在他们再犯错误的时候,我们就不会受伤呀。”她起身重新牵起小姑娘的手,领她沿着人行道走向学校旁侧的停车场,“善善跟婷婷转学,不是因为你们做错了。你们只是在保护自己,知不知道?”

    红着鼻子咬了口冰激凌脆甜的蛋筒,赵希善幅度极小地点了点脑袋,眼眶里却再度蓄满了泪水。

    “但是转学不开心。”她含糊不清地咕哝。

    “你这么跟她说,她哪儿会懂。”走在一旁的许涟听了,忍不住瞥一眼身侧的女人,不冷不热埋怨道,“换个新环境得花多少时间适应?小孩子懂什么,只知道转学不开心。以后再碰上这种事,也不敢站出来了。你这叫退缩,根本不叫保护。”

    仰起小小的脑袋看向小姨,小姑娘嘴边一圈黑乎乎的巧克力酱,想要说点什么,又没敢开口。母亲注意到她的小动作,翘起嘴角捏了捏她的小手:“要是下次还有小朋友被欺负了,善善会说出来吗?”

    偷偷拿眼角瞄许涟,赵希善舔掉嘴角的巧克力,小心颔首:“会。”

    对方朝她看过来,她连忙低头,眼神躲闪过去。

    母亲始终拉着她的手,笑着鼓励她:“告诉小姨,为什么会说?”

    瞪着自己的鞋尖想了好一阵,小姑娘总算抬起脑袋,鼓起勇气去看小姨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妈妈说,对的事,要勇敢做。”她说,“我要当勇敢的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医院的急诊科人声嘈杂。

    赵亦晨冲进候诊室的时候,两个年轻人正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架向挂号台,护士赶忙应上前帮忙搀扶。闹肚子的男孩哇哇大哭,老人坐在座椅上仰头喘气,穿着短裙的姑娘捂住肚子弓紧身体缩在角落,中年男人握着手机对另一头儿的人低声训斥。

    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,赵亦晨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赵亦清的身影。

    她坐在一间诊室门边的候诊椅上,瘦削的肩微微颤抖,垂着脑袋不住地抹眼泪。

    提步跑到她跟前,他弯下腰扶住她的肩膀:“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乍一听他沙哑的声音,赵亦清颤了颤,抬起泪眼对上他的眼睛。赵亦晨穿的还是前一天早上出门时那身衣服,襟前浸出大片汗渍,袖管胡乱捋到了手肘的位置。他下巴一圈淡青的胡楂儿,棕褐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将她锁在眼仁里,面上神色仍旧镇定,却微喘着气,满头的汗。

    “在、在里面缝针……”通红的眼眶里又涌出咸涩的水,赵亦清情绪忽然崩溃,抽着气呜咽起来,“都是……我的错……没看好、善善……磕了、好大个口子……你说这要是破相了……可、可怎么办啊……”

    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,带着点儿更咽和抽泣,几乎没能回答他的问题。

    但赵亦晨已经听出了大概。在诊室缝针。他想。没事,没生命危险。

    紧绷的神经松了松,他放开扶在赵亦清肩头的手,反身倚到一旁的墙边,下意识地掏出兜里的打火机和烟盒。从烟盒抽出一根香烟,他动作一顿,记起这是在医院,便又拿食指把那根冒出头的烟按回了烟盒。

    身旁的啜泣断了线似的收不住,他却只靠在墙沿,片语不发。

    候诊室内孩子的哭声不止,母亲低声的安抚时远时近,像是在抱着孩子来回走动。护士搀着浑身是血的男人从他们跟前疾步经过,猩红的颜色晃过眼前,有那么一瞬间让赵亦晨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。

   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,他侧脸看过去,是刘志远匆忙赶了过来,半张着嘴,一脸惊慌和茫然。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兜了一圈,最终落在赵亦晨脸上,张张嘴找到自己的声音:“阿磊跟李老师在挂号机那边,”顿了顿,又看一眼诊室紧闭的门,“孩子没事吧?”

    “缝针。”重新将烟盒拢回兜中,赵亦晨直起背脊,抬手搭上赵亦清的左肩,颔首示意他,“我去看看阿磊。”

    李慧航正陪着刘磊等在走廊自动挂号机旁的角落里,手扶着他的背给他顺气,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。他埋着脑袋,佝偻着背,校服领口的衣扣不知被谁给扯拽下来,右臂自始至终挡在眼睛前面,身子因隐忍而颤抖,偶尔哆嗦似的猛抽一口气。

    远远便瞧见他腰间散开的裤腰带,赵亦晨脑海中闪过上回接他回家时他仓皇跑出校门的样子,心下已有了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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