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。-《旧梦·望春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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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扭过头来坐正,看见一桌子菜,笑了:“一个人过年也做这么多菜啊?很好,你不是个因为孤单就凑合过日子的人,看见这一桌子年夜饭,兰阿姨就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笑:“都是跟桃枝姨学的。”

    三年前,她还是个只会做梅花糕和煮面,用白水面和学校食堂敷衍三餐的人。在美国的三年新年假期里,她跟桃枝姨学了一手厨艺。

    如果注定了往后余生孤独是主色调,那么不如趁早做好准备,一个人的晚宴也可以很丰盛,独角戏也可以唱得很漂亮。

    孟聆笙搛一筷子青菜到傅兰君碗里:“这大过年的,兰阿姨怎么突然回国?”

    傅兰君道一声谢:“其实每年我都会回一趟国,这次是九月里到的,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好奇:“您回国有事?”

    傅兰君垂下眼睛,她的声音缥缈如烟,犹如叹息:“找人。”

    片刻后,她抬起头,眼神平静,语气淡淡地道:“我和我先生二十四年前因故分离,十年前他失踪了,这十年来,我一直在找他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瞠目结舌,她一直以为顾忆梅的养父早就去世了。

    傅兰君展颜一笑:“算了,不说我了,你呢,怎么不见你那位云先生?”

    孟聆笙轻声道:“他不是我的云先生,我们……我们现在连朋友也不是了。”

    傅兰君蹙眉:“那年在华盛顿不还是好好的?是他变了心,还是你变了心?”

    孟聆笙摇头:“是我拒绝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喜欢他,对吗?”

    孟聆笙迟疑片刻,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要拒绝他?”

    孟聆笙低声道:“兰阿姨,我家里的事情您是知道的,我不想把他拖进我的泥潭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用勺子反复搅动着碗里的汤:“三年前去美国时,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和郑无忌对抗到底,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,没必要拖别人下水。郑无忌是个疯子,他连林阿蛮都不放过,我不敢想,如果我和云观澜真的在一起,他又会怎样对付云观澜?”

    “那年云观澜去美国是为参观好莱坞。回国前,我也去了一趟好莱坞,回国后,我去看了联懋闸北片场,看到片场规模比三年前离开时又扩大了很多,看到好几个剧组同时开工。我走在上海的马路上,路过电影院,看到正在上映的联懋的新电影;走过报刊亭,看到摆着联懋的电影杂志;坐在电车上,听到漂亮的小姑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,要去联懋的明星培训班报名。

    “这是他的联懋电影王国,是他一手打造的东方好莱坞,是他的梦想。我对电影一窍不通,我什么都帮不了他,我能做的,只有不给他添麻烦。”

    傅兰君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半天,她才慢悠悠地开口:“宣统元年,我同我先生说,想跟他和离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抬起头来,茫然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那时候的我呀,觉得他是个醉心名利的坏人,为了得到权势,出卖兄弟,弹压革命,手上血债累累。可是因为我父亲与他上司是政敌,他备受上司打压。我很怕他,可是也仍旧爱他,我想,既然我不能阻止他追求名利,那我也不想当他追名逐利的绊脚石,所以我跟他提出和离。

    “后来经过了很多事,我们和离了,然后我带着儿子出了国,直到十四年后回国,才从他的老师和他的日记里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真相,他是个潜伏在敌人中的革命者,原来我一直在冤枉他。

    “老师说,有天他喝醉了,他说了一句话。他说,‘如果她爱我,刀山也要和她一起上,火海也要跟她一起下’。”

    年夜饭的热气扑到窗户玻璃上,凝成冰花儿,傅兰君刚才用手指勾勒出的房子、树木、河流正一点点被覆盖。

    “这十年来,我一直在找他,想找到他,跟他一起上刀山下火海。

    “聆笙,能跟相爱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福气。千万别因为自作多情亲手毁了这份福气。兰阿姨糊涂半生所获无多,能给你的告诫,只有这个。”

    墙上的挂钟“当”地响了一声,抬头看,七点钟了。

    她们这顿年夜饭吃得早,傅兰君站起来:“我也该走了,还要去拜访另一位故交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送她下楼:“兰阿姨这位故交是谁,我认识吗?”

    “说起来,你可能真认识,她在上海办了份报纸,叫《针石日报》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笑道:“原来是沈蓓老师!我在《针石日报》上有法律专栏,没想到你们是故交。”

    推开门,风雪瞬间涌入,傅兰君跨出门去,朝她挥挥手:“快上楼去吧。”

    一直目送傅兰君消失在风雪中的长街尽头,孟聆笙才转身上楼。

    傅兰君这顿年夜饭吃得少,满桌子菜只动了些微,砂锅里的汤羹还带着余温。

    刚才只顾着说话,孟聆笙也没吃饱,她端起砂锅回到厨房,重新划火柴点燃煤气炉子。

    坐在木头小板凳上,托着腮出神地看着蓝色火苗,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刚才傅兰君的话。

    能跟相爱的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是一种福气……

    千万别因为自作多情亲手毁了这份福气……

    可是现在,云观澜还愿意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吗?或许现在,要求云观澜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,才是最大的自作多情。

    他现在应该正坐在云公馆或者金陵酒家,热热闹闹地和联懋众人吃年夜饭,而傅思嘉就坐在他身旁,他们以大老板和二老板的身份,同一桌子员工谈笑风生说俏皮话,聊聊公司的趣事,说说未到场的同事的闲话,总结一年来的得失,展望明年的收成……

    正想得出神,突然又听到敲门声。

    今天这是怎么了,大过年的客似云来。

    她关掉煤气炉,飞奔下楼开门。

    一开门,一双冰冷的手就伸进来捧住她的脸使劲揉搓,一枚冷香的吻“啵”地印上她的脑门儿:“三个半,想姐姐没?”

    这人的到来,带给孟聆笙的惊讶毫不逊于傅兰君,她抬手擦掉脑门儿上的口红:“明嬛姐,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站在门外的是景教授家的二女儿景明嬛,她是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的毕业生,如今在政府里做事,到底做什么孟聆笙也不清楚。但是这大过年的,她难道不应该在武汉的家里?

    景明嬛回答得敷衍:“没什么,执行特殊任务而已,正好事办完了,赶回武汉也来不及了,所以想着来你这里搭伙吃个年夜饭。”

    景明嬛说完,转身招手:“顾老师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这才看到门外还有一个人,一个高瘦的男人,倚着路灯站着,听到景明嬛叫唤,这才走过来。借着屋子里的灯光和雪光,孟聆笙看到这人有一张英俊文秀的面孔,看面相倒还年轻,眼神却似饱经风霜。

    景明嬛向她介绍:“这是我的老师,称呼他顾老师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顾老师向孟聆笙点点头:“打扰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清而冷,如同落雪天里清越的竹笛声。

    孟聆笙引他们上楼,心里不住地胡乱猜测,景明嬛和这英俊的顾老师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?真的只是师生关系这么简单?

    到了饭厅,景明嬛笑道:“要叫我妈看到这一桌子菜,又该让我多学学你了。”

    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,景明嬛问:“还有别的客人?”

    孟聆笙忙道:“是一位长辈,已经走了,我去给你们拿新碗筷。”

    景明嬛说是来搭伙吃顿年夜饭,真的就只是吃饭而已。

    她的这位顾老师人很沉默,一顿年夜饭下来也没说几句话,满桌子就只听见景明嬛和孟聆笙聊天的声音。

    一顿饭吃到九点钟,景明嬛向孟聆笙道别:“谢谢你今晚的款待,明年记得来我们武汉做客。”

    临出门,景明嬛一只脚都已经跨出门去,又突然转过身来,揽着孟聆笙的脖颈,凑到她耳边小声说:“记住,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送走景明嬛和顾老师,孟聆笙收拾了桌子上的残羹,把厨房打扫干净已经是晚上十点,距离新一年的到来只剩两个小时。

    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茉莉香片,端进卧室,钻到床上,朝窗户玻璃哈一口气,伸手一把抹掉冰花儿,捧着玻璃杯,头靠着窗看外面大雪飞扬。

    孟氏事务所对面就是东亚旅社,孟聆笙刚回国时在里面住过几个星期,今天是除夕夜,东亚旅社竟然还有几格窗子里亮着灯。暖黄的灯光,让窗户变成了一块块小而方正的蛋糕,温暖而可爱。

    孟聆笙发现,有一间亮着灯的房,似乎就是之前自己住的那间房。

    不知道今夜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,是一位旅人,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?夜已经这样深,他还亮着灯,他在做什么?他在等什么?他也在守岁吗?新的一年总是让人心怀希望的。

    夜色渐浓,对面的灯光渐次熄灭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叉子,把蛋糕一块块叉起来吃掉,最后只剩下那间房的灯光。

    孟聆笙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,还有一刻钟,就是新的一年了。

    一刻钟后,饭厅的挂钟传来“当”的一声响,十二点了。

    孟聆笙拉一下灯绳,熄灭了灯光。

    对面东亚旅社仅剩的那盏灯光也熄灭了。

    孟聆笙仰面躺下来,把被子拉到胸口,轻轻说了一声:“晚安,新年好。”

    从小父母就教育孟聆笙大年初一一定要早起,早起看见新年的第一缕阳光,这一年才会顺顺当当。

    所以虽然昨晚凌晨才睡下,第二天孟聆笙还是一早就起床了。

    窗外雪已经停了,推开窗,给即将熄灭的炉子换上新煤饼,孟聆笙拿起扫帚去扫门前雪,推开门,北风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

    隔壁家的老妈子吴妈也在扫雪,见到孟聆笙,忙说“新年好”。

    两个人一起扫雪,扫着扫着,吴妈突然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对孟聆笙说:“孟律师,侬知道吧,昨天晚上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蹙眉。

    吴妈压低了声音:“离这儿几条街的地方,昨晚死人了,听说是个和日本人走得很近的人,回家的路上被人枪杀了,我邻居家有个小子在巡捕房里做事,他们巡捕房怀疑这个人是被锄奸了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的心猛地一震。

    最近中日局势紧张,战争一触即发,时常听到某某官员与日本人走得近,某某官员之死是被锄奸的传闻,已经不稀奇了。

    她只是想到了昨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景明嬛和顾老师。

    景明嬛走之前对她说:“记住,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。”

    难道这件事和明嬛有关?

    吴妈见她走神,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:“孟律师,孟律师?”

    孟聆笙回过神来:“昨天晚上睡太晚,有点精神不济。”

    吴妈好心地劝她:“那你还是再去睡会儿吧,剩下的我帮你扫,顺手的事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谢过对方,心事重重地回屋上了楼。

    或许是出门扫雪时穿得太单薄受了风,这会儿她的太阳穴有点隐隐作痛。她拉开抽屉翻出感冒药,就着冷水吃了两片药,缩回床上补觉。

    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。

    一直在做梦,都是些片段。

    一会儿梦到她站在午夜的巷子口,漆黑的巷子里突然响起枪声,一具沉重的肉体倒下,洇出大片大片暗红的血,一只黑猫脚步轻盈敏捷地自巷子里蹿出来,蹭着她的小腿跑过,忽然又见到了景明嬛,景明嬛红唇如血,脸上带着神秘的笑,竖起食指按在唇上,对她说“记住,你今天晚上没见过我们”。然后又是一声枪响,景明嬛脸上的微笑凝固住,孟聆笙伸手拉她,她却像一阵烟一样飘散在浓浓夜色中。

    一会儿梦到云观澜。她和云观澜站在远东第一厅门口的路灯下告别,他穿西装她着绿裙,依稀是民国二十一年秋天那次的打扮。暖黄的路灯光伞一样洒在云观澜的身上,衬得他高大英挺,他嘴角微扬眉眼含笑地看着孟聆笙:“今年的年夜饭,我在云公馆等你来。”

    她垂着颈子,不知道该不该说好,突然,一个慵懒娇媚的烟嗓从他背后响起:“观澜,到我这儿来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,看见傅思嘉正倚在门上,笑容妩媚地看着云观澜。

    云观澜便转身向傅思嘉走去。孟聆笙伸手想要抓住他,他却突然变成了沙砾,被夜风吹得四散而去。

    一会儿梦到林阿蛮,也不知道到底是林阿蛮还是余玫瑰扮演的小曼,蜷缩在牢房的一角,背着门仰头望着高窗,看不清脸,只听见她在哼歌,哼的是那首《盼春归》……

    场景又突然一转,变成了孟聆笙的桐庐老家。

    她梦到了老家假山嶙峋碧波荡漾的后花园,她和弟弟两个人在假山间追逐嬉戏,弟弟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磕破了额头,嗷嗷大哭引来了奶娘和大妈,大妈满面寒霜地看着她,她背贴假山站着,心里害怕极了……

    还好,爸爸来了,爸爸没有如往常那样穿长袍马褂,而是穿了一身白西装,温柔可亲,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:“又调皮了是不是?这次弟弟摔,再调皮,下次就该轮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摊开一直握着的左手,里面有两颗西洋奶糖:“好啦,一人一颗糖,都别哭啦。”

    弟弟看看爸爸的白西装,又看看旁边仆人手里提着的藤箱,问爸爸:“你要出差吗,我和姐姐能不能跟你一起去?”

    爸爸笑眯眯地说:“不可以,这次要去的地方,爸爸只能一个人去。”

    一种恐惧感突然攫住了孟聆笙的心脏,她想要大声对爸爸喊“不要去”,可是嗓子却仿佛被奶糖粘住了,一点声音都发不出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转身走出垂花八角门。

    从梦里醒过来时,孟聆笙的脸颊和耳朵又湿又冷。

    屋子里黑黢黢的,推开窗看,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。

    她披上大衣走出屋子,吴妈正站在板凳上摘腊鱼,见到她出来,忙跳下板凳,反手擦一把围裙:“孟律师你可算醒了,白天有你的电报,我替你收了。你等着,我去给你取。”

    吴妈转身急急地进屋,一会儿就举着一封电报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孟聆笙道一声谢,接过电报。

    打开电报,看到里面的内容,她的脸瞬间血色褪尽。

    电报纸晃晃悠悠地飘落在雪地上,上面简洁地写着一行字——

    父亡,速归。弟重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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