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,忘了青春,误青春了-《旧梦·望春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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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孟聆笙点点头:“我也这样觉得。但是这人的目的是什么?制造舆论施压司法?是谁这样恨林阿蛮?我打探过她的背景,她老家在苏北,逃水灾和母亲来到上海,母亲起初以浆洗为生,后来沦落风尘。母亲死后她做了一段时间女佣,经人介绍和张屠夫结婚。她性子温顺,社会关系简单,没有朋友,更没有仇人。至于张屠夫,如果他有能操纵媒体的朋友,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?”

    云观澜若有所思:“最关键的还是找出这个幕后推手,孟律师,你有没有新闻界的朋友?”

    孟聆笙一点即通:“你说的是傅六小姐吧?”

    傅六小姐是报界人士,她的《新民早报》位列上海滩十大报纸,《春荫梦》最初就是在《新民早报》上连载。

    遗产官司胜诉后,傅六小姐投身娱乐界,远东第一厅开业后气势直追百乐门、仙乐斯这些老牌子,成为沪上追逐时髦之白相人泡舞厅的首选。但《新民早报》仍在傅六小姐控制之下,只不过另请了主编。

    云观澜翘起唇角:“你去过远东第一厅没有?”

    孟聆笙摇摇头。

    念着并肩战斗的情谊,傅六小姐对孟聆笙颇为照顾,给她介绍了不少案子,还多次邀请她去远东第一厅放松放松,但都被她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了。

    云观澜脸上一副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:“那如果我邀请你一起去远东第一厅,你敢不敢!”

    他表情揶揄,孟聆笙被他一激,梗着脖子道:“我为公事向六小姐求助,有什么敢不敢的?”

    云观澜忍笑道:“那就好,你打电话约一下傅六小姐,看她今晚是否有空,我们好约她在远东第一厅见面。”

    当下借了医院的电话打去傅家,六小姐恰巧在家,于是约定了晚上八点在远东第一厅见面。

    孟聆笙把约会时间告诉云观澜,云观澜点头道:“晚上六点,我去圣约翰大学接你,我们同去远东第一厅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想了想,也未反对,只是嘱咐他:“车停在校门外就好,六点钟我会准时到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眉毛一挑,上下打量孟聆笙一圈:“那么孟律师今晚打算穿什么衣服呢?该不会还是这一身吧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现时上身着棉布白衬衫,搭配一条长裤,略有些中性化,再朴素不过的打扮,她低头看自己一眼:“我这一身怎么了?”

    云观澜“扑哧”一笑:“去舞厅,不说妖娆妩媚,至少也穿条裙子吧。何况还有求于人,怎么也该给六小姐捧个场不是?”

    孟聆笙道:“我没有裙子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故作惊讶:“什么?难道我赔偿给你的那条裙子被张威私吞了?”

    孟聆笙脸一红,仍坚持道:“我不习惯穿裙子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往墙上一倚,双臂环抱在胸前:“你不穿裙子,我就把车开到你宿舍楼下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瞪他一眼:“我可以绕过你,一个人去找六小姐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换个姿势,嘴角勾起一抹笑:“我把车开到你宿舍楼下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转身就走:“我现在自己去找六小姐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懒洋洋地道:“那我现在就开车去你宿舍楼下。”

    这人怎么无赖到这种地步!孟聆笙停住脚步,回转身恨恨地看着云观澜,云观澜站直了身体,朝她走过来,眼中笑意盈盈:“晚上六点,圣约翰校门口不见不散,记得穿裙子。”

    回到圣约翰大学,孟聆笙独自在宿舍里提心吊胆了一整个下午。

    快到六点钟时,她做贼似的反锁上宿舍门,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,这才从衣柜最深处扒出那条绿裙子。

    裙子兜头套上身,缎子如水般流淌过肌肤,厚重凉滑的质感,激起了孟聆笙满手臂的鸡皮疙瘩。穿好裙子走到镜子前,看见那镜子里一身春绿的窈窕淑女,孟聆笙一时间有些恍然。

    裙摆很大,她忍不住拎起裙裾小转一圈,裙褶密密层叠,如一湖春水被风吹皱。

    突然间闹钟响起,孟聆笙被拽回现实里,她按死闹钟,拿起挂在墙上的长风衣套在身上裹紧,双手揪住衣领,匆匆走下楼去。

    怕云观澜真的把车开到楼下,她定了五点四十分的闹钟。

    她把时间计算得刚刚好,走到圣约翰校门口时,正好是下午六点。

    远远就看见云观澜,这人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的一棵大树下,斜倚在车门上,肆意散播风流。隔着马路看见孟聆笙,他也并没有抬手打招呼,只是眼角眉梢含笑地望着她,等她走过来。

    孟聆笙在他的注视下越发觉得心虚,短短几十米路走得如跋山涉水般艰难,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,谁知这人眉毛一挑:“搞了半天,你还是没穿裙子?”

    为了罩住裙子,她特意穿了一件长及小腿的风衣。

    孟聆笙瞪他一眼,不情不愿地撩起风衣下摆一角,一抹绿蓦地一闪,又被风衣盖住。

    云观澜憋着笑为孟聆笙拉开车门:“孟律师,请上车。”

    上了车,云观澜伸手从后排座椅捞过一个纸盒,示意孟聆笙接着。

    孟聆笙接过纸盒,打开来,里面是一双乳白色漆皮高跟鞋,鞋跟细细的,并不是很高。她蹙眉疑惑地看着云观澜,云观澜道:“我猜你一定没有配裙子的高跟鞋。”

    可不是,她连像样的裙子都只有身上他送的这件呢。

    孟聆笙忙把双脚往后一缩,她正穿着的是一双半旧的黑色平底皮鞋。

    云观澜用余光瞟到她的动作,没有说破,只是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。

    南国十月天,溽热虽还未消退,天黑得却是越来越早了,从圣约翰大学去往远东第一厅的这一路,是上海滩最为繁华的一段,马路两边店铺林立处处掌灯,霓虹灯灯光倒映在路面上昨夜秋雨的残迹里,流淌了一地的颜色。车窗降下,孟聆笙把手臂搭在窗框上,扭过身去,享受着夜风扑面,看窗外的风景,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终于到了舞厅门前,云观澜先行下车,让孟聆笙独自在车里换鞋,自己走到路灯杆子前斜倚住,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,抽出一根咬在嘴里。他最近在戒烟,所以也不点火,只轻轻咬住了,静静地等孟聆笙。

    等了一会儿,孟聆笙还没好,云观澜回头看,这一看,瞬间怔住。

    孟聆笙已经下了车,她平时只穿平底鞋,乍一踩上细高跟,行走艰难,如临大考似的蹙着眉咬住一点唇。那及小腿的风衣已经脱下,被她撘在臂弯里,露出里面一袭春绿的连衣裙。云观澜选的这件连衣裙是法国风格,没有旗袍领,露出整个修长白腻的脖颈,一字形的领口直延伸到肩胛处,裙腰收得紧紧的,下摆蓬起,裙裾过膝不到三寸长,伸出一双细瘦伶仃的小腿来,踩着高跟鞋,踉踉跄跄地朝他走过来。

    终于磕磕绊绊地走完了这十几米路,孟聆笙长舒一口气,抬眼看云观澜,却见他正看着自己发愣。

    孟聆笙把手在他眼前晃一晃:“云先生?”

    云观澜这才回过神来,取下咬在嘴里的香烟,由衷夸赞道:“好看。”

    夜色已上,他们站在路灯下,孟聆笙抬头仰望着他,柔黄的灯光兜头洒了她满脸满身,在她修长的脖颈、深刻的锁骨、光洁的手臂和绿色的缎子裙上宛转流淌。

    十分好看。

    云观澜架起手臂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犹豫片刻后,孟聆笙伸手穿过云观澜的臂弯,挽住了他的手臂。

    两个人走进远东第一厅。

    一进门,孟聆笙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灯红酒绿,什么叫醉生梦死。偌大个舞厅里,灯影幢幢摇曳不定,乐声靡靡缥缈游弋,网一样的灯光网住了舞台上和舞池里纵情声色的男男女女,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迷醉。

    傅思嘉正坐在吧台前,见到她来,微微一笑,举起了手里的酒杯。

    她今天穿了一身酒红色的绒面礼服裙,细细的弯眉,桑葚色的一抹红唇,端的是艳光四射,见孟聆笙挽着一个男人,她弯眉一挑:“这位是?”

    孟聆笙给她和云观澜做介绍:“这是云观澜云先生,联懋影业的老板。云先生,这位就是傅六小姐。”

    傅思嘉莞尔一笑:“原来是云老板,久仰大名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回以一笑:“不敢当,六小姐在上海才真正是名声响亮。”

    傅思嘉打响指唤酒保:“孟律师难得肯赏光来这儿,怎么样,觉得我这儿还过得去吗?”

    孟聆笙微微一笑,不置一词。

    傅思嘉嗔道:“商女不知亡国恨是不是?你这个人真是的,喜恶都写在脸上,一点也不知道遮掩,这样做律师可是要吃亏的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笑道:“我倒觉得蛮好。外面的世界风大雨急,总要允许人有一个温柔乡来躲避吧。就好比这酒,疲惫时喝一杯可以熨帖肠胃振奋精神,只要不是沉湎其中长醉不醒,又有何不可?风尘之中多有性情之人,这舞池里也未必没有仗义侠客。就像我们三个人站在这里,又有谁知道两位一个是报业木兰,一个是律法界巾帼呢?“

    孟聆笙诧异地瞟云观澜一眼,距离初见过去太久,她都要忘了云观澜的嘴皮功夫有多厉害了。

    他这一番恭维,傅六小姐听了果然很舒心,眉眼笑弯,亲自把酒递到云观澜手上:“酒逢知己岂不快哉,这杯‘还酹江月’送给云老板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也举起杯来,三人同抿一口酒,傅思嘉放下杯子:“二位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,不妨直说。如果能帮得上忙,傅六义不容辞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向傅思嘉道一声谢,把林阿蛮杀夫案的大体经过和今天突然爆发的新闻潮讲给她听:“我和云先生认为,这波新闻潮来得蹊跷,想请六小姐动用在新闻界的人脉关系,调查一下这件事是否有幕后推手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道:“云某研究过,这次新闻潮,牵涉其中的多是些花边小报,读者以市井小民居多,虽然每份发行量都不算大,但加起来也数量惊人。奇怪的是,我发现《梦都报》上并没有登载相关消息。”

    傅思嘉的先知报社,麾下有两份报纸,一份是偏严肃的文人大报《新民早报》,另一份就是笑闹谐趣的市民小报《梦都报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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