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最是一年春好处,绝胜烟柳满皇都。-《旧梦·望春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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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被女秘书带进主编办公室,这间办公室光线极佳,被黄昏的余晖涂抹得金光灿烂,竟显现出一种富丽的气派来,傅六小姐傅思嘉就坐在这样一片金色夕阳里等着她。

    傅思嘉今年二十六岁,是十里洋场的头号风流人物。

    她出身名门,已故的父亲傅先生是著名的实业家、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,从清末至今,近半个世纪以来他办实业,兴教育,做慈善,四海之内无人不知。

    作为他的女儿,傅六小姐本身也话题十足。她穿衣大胆,是上海滩名媛贵妇们的时尚风向标;她倡导妇女解放,高举不婚主义大旗,引无数保守党口诛笔伐。她是文人墨客争论的焦点,也是沪上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。

    这次她和哥哥们打遗产官司,把家事闹上法庭,更是引起一片哗然,可以说,最近的上海,除了打仗,再没有比傅家争夺遗产案更热门的话题了。

    而孟聆笙,就是这起案件里傅六小姐的代理律师。

    对于这起官司,孟聆笙所怀的忐忑更甚于君凤仪案,君凤仪说到底只是个电影明星,傅六小姐却是实打实的豪门名媛,只要她一声令下,自然有无数大律师愿意为她鞍前马后,她为什么找上自己?

    要知道,她孟聆笙两年前才刚从大学校园里出来,虽然给大名鼎鼎的肖可法律师做了两年助理,但肖律师做事严格,直到去年年底才开始让她独立接案子,到目前为止她的实战经验有限,大案子更是从未经手。

    像是看出她的疑惑,傅六小姐掸掸烟灰:“孟律师是东吴大学毕业的吧?肖可法是你的师兄,景教授是你的老师。我父亲生前是东吴大学董事,我叫景教授一声叔叔,他曾经向我提起过你。我知道你的往事,很同情你,也很赞赏你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读书时颇受景教授照顾,连肖可法的助理这一工作,也是由景教授出面介绍的。听到恩师的名字,孟聆笙忙欠身致意,心里却仍存有疑虑,这个理由太过儿戏,并不能说服她。

    傅思嘉问:“孟律师,你是法律人,你如何看待现行法律?”

    孟聆笙沉思片刻,回答她:“半是无法可依,半是有法可依却未必依法而行。”

    傅思嘉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一下桌面:“正是如此!”

    她站起来,高跟鞋笃笃地敲击着木地板:“自民国成立以来,关于女性的财产继承权就争议不断,民国十五年国民政府就已规定女子有财产继承权,但至今十年过去,在执行上仍旧是一纸空文。民间分割遗产仍然遵循千年旧例,女子被排斥于继承者之外,直到去年《民法典》颁布,终于明文规定此后遗产继承以血缘为依据,子女拥有平等继承权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只按照法律,这场官司我有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赢面。但新法颁布已有一年,却还从未出现实例,我这起官司可谓开天辟地头一遭,正如你所说,有法可依却未必依法而行。司法模糊,逼得我不得不借用外力,这个外力,就是舆论。

    “我是个做报纸的,深谙舆论的力量,这个案子炒得越火热,我的赢面就会越大。

    “那么想要炒热这件案子,女儿争遗产的噱头还不够,傅六小姐争遗产这个噱头也不够,我要把这件案子包装成一件巾帼大案!就如同一出杨门女将,登场的女角越多越好,所以我需要一个女律师。”

    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:“我需要一个女律师,诚然上海不止你一个女律师,但我愿意相信你,给你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,毕竟女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。何况我看过你之前经手的案件,虽然并无大案,但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底子扎实心思缜密的人,我相信你的能力。”

    没想到她竟然对法律这么了解,孟聆笙有些佩服:“傅小姐如果做律师,想必一定能蜚声沪上。”

    傅思嘉嗤笑一声:“你自己爱做律师,就觉得天底下女孩子最好的职业选择就是律师。可我觉得做律师无趣得很,为了遗产案我才去翻有关法律的书,翻下来只觉得头痛欲裂,假如做律师,要天天同这些冷硬枯燥的法条打交道,想想便觉得生不如死,我爱的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。不瞒你说,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房子,在法租界,只等打赢官司拿到钱就买下翻新,盖一座上海最豪华的舞厅,名字我都想好了,就叫远东第一厅!”

    和傅六小姐讨论了一番案情,等到孟聆笙走出报社,外面已经是星光漫天。

    她摸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一眼,原来已经过了晚上九点。傅六小姐是个厉害角色,为给孟聆笙的准备工作查漏补缺,刚刚她和孟聆笙做了几场法庭预演,一会儿扮演法官,一会儿扮演对方律师,对孟聆笙百般刁难,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。

    辩论时有精神食粮支撑还不觉得,等走出来孟聆笙才觉得腹中饥饿。报社门口横着一副馄饨担子,眼看就要收摊,她忙唤住老板,包圆儿了最后一碗馄饨。

    电车早已经结束运营,报社门口也没有黄包车经过,孟聆笙只好向前走,盼望能在路上遇到一辆黄包车,如果实在遇不到,那便只好走回家去,好在她住的圣约翰大学离报社的距离也不算太远。

    走出没几步路,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
    似乎有人在尾随她,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,虽然刻意放得很轻,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难以隐藏住踪迹,这脚步声随着她脚步的快慢而变化,显然就是冲着她来的!

    对方有几个人?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?孟聆笙大脑飞快地转动着,加快脚步试图摆脱跟踪者,她越走越快,最后忍不住飞跑起来。

    她一边跑一边回头望,突然间撞到了什么人,只听见一声“小心”,便被对方托着腰扶住,孟聆笙抬起头,看见对方的脸,不禁愣住:“是你?”

    竟然是云观澜!

    看清楚她的脸,云观澜一挑眉:“原来是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他就要松开扶着她的手,没想到孟聆笙却贴上来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,拖着他就要往前走。云观澜被她的反常惊住:“你又想耍什么花样?”

    他想要甩开她,孟聆笙却死死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,仰脸望着他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哀求,她的声音还在发抖:“有人在跟踪我。”

    云观澜低头看她,见她的眼神里满是哀求,不同于白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律师,现在的她像是一只躲避猎人寻求庇护的猎物,让人觉得如果弃她不顾实非君子所为。她紧紧贴着他,他能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因为恐惧而战栗。

    好吧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。云观澜叹一口气,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腰,搂着她往前走。

    然而还没走出几步,前面横插的小巷子里突然闪出两个人来,双手抱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孟聆笙心下一惊,她回头一看,后面的追兵也现身了,正朝他们逼近。

    前有埋伏,后有追兵,果然是有预谋的!

    云观澜低声道:“你可真是个倒霉鬼,遇到你准没好事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他强行扒开孟聆笙的手,抽出自己的手臂,举起双手朝面前的伏兵走过去:“各位好汉,冤有头债有主,你们报仇可要找准对象,我只是个路过的,这件事情跟我可没什么关系……”

    正当孟聆笙气得咬牙的当口,他骤然一脚踹向伏兵的胸口,将对方踹倒在地,一把拽住孟聆笙:“还愣着干什么,快跑!”

    他拉着孟聆笙夺路狂奔,后面追兵穷追不舍,孟聆笙穿着高跟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她平日惯穿平底鞋,今天这双高跟鞋是为显得庄重才特意换上的,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了累赘。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,她脚下一个趔趄,“哎呀”一声跪倒在地上,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。

    云观澜低低咒骂一声,蹲下身来半扶半抱着想要把她搀扶起来,这时一个壮汉已经追到眼前,狞笑着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劈头朝孟聆笙砸下来,云观澜忙架起手臂格挡,“哐啷”一声,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肩膀上,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。

    余下的几个追兵紧接着赶到,把两个人团团围住,云观澜不顾肩膀疼痛,伸长双臂把孟聆笙圈在怀里,一个看似是小头目的人在他们面前蹲下来,脸上扬扬得意:“跑啊,你们再跑啊,看你们有多大本事,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……”

    突然,他脸色一变,对着云观澜失声喊道:“二少爷!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“二少爷”,小喽啰们立刻跪了一地,孟聆笙惊讶地抬头看向云观澜,只见他也是满脸诧异,但他很快就收敛了惊愕,沉声道:“知道是我还不快滚!”

    听到他的命令,小喽啰们争先恐后地爬起来四散逃窜,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孟聆笙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,她往地上一坐,和云观澜面面相觑:“现在怎么办?”

    云观澜挣扎着站起来:“我家就在这附近。”

    他居高临下地朝孟聆笙伸出手来,孟聆笙略一迟疑,握住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云观澜把她拽起来,她便跟在云观澜身后,一瘸一拐地朝他家的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云观澜家果然就在这附近,难怪这大半夜的他会从天而降成为她的救星。

    云公馆是一幢红砖别墅,左右无邻,十分幽静。一进门,云观澜便翻出两瓶跌打药酒,扔一瓶给孟聆笙,自己拿着另外一瓶走到正中的沙发上坐下,不顾客厅里还有个异性,光明正大地解开衬衫扣子扯开半边,把药酒往肩膀上一倒,客厅里顿时弥散开一股强烈的药酒气味。

    孟聆笙蜷缩在角落的圈椅里,手里拿着药酒,心里觉得尴尬。白天她才刚和云观澜吵过一架,被他救了一命本来就已经很尴尬,现在她坐在人家的客厅里,手里还拿着人家的药酒,难不成待会儿还真要当着他的面脱鞋脱袜?

    云观澜突然痛哼一声,恶声恶气地冲她喊:“喂,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?我为了救你受了伤,伤在肩上,自己涂药不方便,你总要帮一下忙吧?”

    被他这么一喊,孟聆笙更觉得尴尬,只得扔下手里的药酒走到云观澜面前。

    云观澜方才那一闷棍挨在肩膀上,对方下手很重,他的肩胛骨上瘀青了一片,自己确实难以处理。孟聆笙一声不吭地拿起药酒倒在手心里,手掌覆上云观澜的肩膀,仔细认真地按揉起来。

    云观澜以余光觑她,孟聆笙垂着眼睛,目光却投向别的地方,不敢落到他的肩膀上,一张脸红得跟火烧云似的,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,满脸的尴尬和羞窘。这一本正经的小律师八成还信奉“男女授受不亲”那一套,长到现在估计从没和异性亲密到这个地步过,云观澜嗤笑一声:“你这是得罪了人?”

    孟聆笙惊讶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今天晚上这件事并非飞来横祸,而是对方早有预谋,显然,对方是为警告或报复她而来,刚才坐在圈椅里,孟聆笙把最近的事情梳理了一下,初步得出结论:这件事情多半是傅六小姐那群不成器的哥哥所为。

    云观澜怪声怪气地回答:“这种事情无非三种可能,劫财、劫色和蓄意报复,四个对一个,若说是劫财不至于要动手,可见是蓄意报复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说得奇怪,孟聆笙反问:“何以见得不是劫色?”

    云观澜打量她一眼,眼神里满是不屑:“你有色可劫?”

    孟聆笙一张脸素面朝天不施粉黛,穿的也是偏中性化的职业套装,着实不像是能让人见色起意的对象。

    然而但凡是个女孩子都不愿听人菲薄自己的长相,听了他这句话,孟聆笙忍不住脸色一沉。

    见她脸上稍显怒色,云观澜突然促狭心大起,他扭过头,眼神暧昧地望着她,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:“不过再细看一下,你也颇有几分姿色嘛。”

    孟聆笙一惊,猛地推开他往后跳了几步,蹿到圈椅旁抓起衣服就往门口跑,然而真握上门把手时,想到那群小混混她又迟疑了。

    见她迟疑,云观澜借机煽风点火:“你有胆就出去啊,说不定他们还在外边等着你呢,只等你出去就给你一闷棍,把人打晕后往麻袋里一装,扛到白渡桥上往下这么一扔,明天我就能在报纸上看到新闻——《黄浦江里惊现女尸,妙龄女子究竟何人?》,可怜孟大律师就这样‘出师未捷身先死’……”

    孟聆笙僵立在门前,握着门把手的手忍不住松了一下,她正要回转身,却又听见云观澜说:“不过留下来也不安全,毕竟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个大大的恶霸,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他们喊我二少爷?我是他们的头目,跟我比起来他们不过是些小角色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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