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实之间-《天之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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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年华虽长,芳韵不减,诸葛然在车上想着。楚静昙足可当个大派掌门夫人,最少也是个大门派二把手的夫人,她天生有那条件,直爽豪迈,不像那些世家女子扭捏作态,嫁给沈庸辞,可惜了。

    他轻轻挑起眉毛,在自己短了一截的左腿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。

    ※

    沈玉倾避开诸葛然的马车,从如意门离开青城派。到了城里,他将马拴在一间客栈的马厩里,向西北焦味胡同走去。

    他转过几条街,这才见到一间小铁铺。门已经掩上,里头传出沉重的打铁声。

    沈玉倾在门上敲了三下,里头的打铁声顿停,沈玉倾又敲了两下,打铁的声音又继续。木板门被取了下来,一名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披着一件布衫前来应门。沈玉倾走了进去,刚到前院就感受到一股热风扑面而来,看见沈未辰正与一名老人轮流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,俏脸上是新奇又认真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我们劝过小姐,她非要帮忙。”精壮青年连忙解释。沈玉倾笑道:“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睨了眼这边,说道:“哥,快好了,等会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问:“还有一个时辰,够吗?”

    老铁匠忙道:“够了够了,快好了。”

    正在打铁的铁匠姓丁,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,虽然老,却跟他儿子一样,有身精壮结实的肌肉。此刻他袒胸露背,露出像是铁锤敲打过的平整胸膛,一手拿着火钳,一手拿着铁锤,与沈未辰轮流敲打铁块。那铁块已扁平,似乎是剑的模样。沈玉倾看着小妹,见她满头是汗,站在炉火旁也不嫌热,眼中神采飞扬,似是玩上瘾了。

    过了会,丁铁匠笑道:“好了。”举起铁块,插入一旁水桶中,顿时满屋烟雾弥漫,触面生热。

    “大小姐的手劲好大。”丁铁匠呵呵笑道,“这把剑是大小姐铸的,大小姐赐个名吧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道:“我就出个力,这剑都给打坏了,只怕卖不出去。”

    丁铁匠忙道:“不卖,等大小姐取了名,当传家宝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想了想,转头问沈玉倾道:“哥,帮忙想个名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笑道:“这是你第一次铸剑,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,虽是贪玩,也有几分认真劲,便叫‘初衷’吧。日后你想起铸这剑的初衷,也会觉得有趣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笑道:“也只有你会取这等文雅的名字,听着就不是个兵器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取出银两道:“这柄初衷我定下了,还望丁老先生割爱。”丁铁匠见有五两之多,眼睛都发直了,忙不迭地道谢,说自己会好生为这剑开锋,整理整理,才不失了大小姐的颜面。

    沈未辰笑道:“你都有无为了,买这柄初衷做啥?”

    沈玉倾道:“送你,你就打这主意对吧?”

    沈未辰嘻嘻一笑。沈玉倾见她身上衣服多处被火星灼破,道:“大伯母看见,定会问起。晚宴就要开始,招待点苍副掌门,你若缺席,伯父会不开心。再说,你也出来一天了吧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道:“催我走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问丁铁匠道:“东西好了吗?”

    丁铁匠连忙取出一个长一尺有余的木匣,恭敬献上,说道:“小的连着赶了两天工,总算来得及。只是……觉得有些可惜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道:“我看过了,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点点头,收下木匣,嘱咐道:“我兄妹来这的事千万不可泄露。”丁铁匠忙点头说是。

    沈玉倾和沈未辰正要离开,丁铁匠的儿子见沈未辰要走,讷讷地问了句:“大小姐,几时还会再来?”

    沈未辰笑道:“以后若再铸造兵器,肯定要来的。”

    丁铁匠的儿子脸现喜色,忙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两人离了铁铺,沈玉倾笑道:“瞧那小铁匠,被你迷倒了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道:“是个勤奋诚恳的老实人。父子两个感情好,丁家铁铺以后肯定兴旺。”

    “小八和李景风呢?”沈玉倾又问,“安全吗?”

    “连云哥与大元师叔带了人守着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你还没跟我说清楚呢。”沈未辰问道,“诸葛副掌刁难掌门?”

    “等这事了结了再说。”沈玉倾道,“晚宴要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※

    “副掌请!”沈庸辞行礼示意。诸葛然上了席,眼前都是他认识的熟面孔,沈庸辞、楚夫人,还有沈雅言夫妻,另有两个空位。

    诸葛然皱了下眉头:“公子与二姑娘还没来吗?”

    “犬子奉命找那两个在逃的,正在交办事情。”沈庸辞道,“大概耽搁了,稍后便到。”

    “小小又去了哪?”沈雅言问。

    雅夫人道:“她大清早就出门了,现在还没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有人陪着吗?”沈雅言又问,“没人通知她今晚有客人吗?”语气似乎颇为不悦。

    “一时找不着人,玉儿说会通知她。”雅夫人答道。

    沈雅言皱起眉头,没再多问。

    “晚辈欠管教,别等了。副掌奔波了一天,先上菜吧。”沈庸辞道。

    “沈掌门的儿子肯定不会没教养。”诸葛然道,“我随便,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虽这么说,心底却在琢磨,沈玉倾是个礼貌聪明的青年才俊,跟他老爹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,一念及此,不由得起疑:“敢让一桌子长辈等着,不是有十足充分的理由,就是另有安排了。”

    只见沈庸辞吩咐下人,没多久,侍从上了菜。楚夫人道:“副掌爱吃鱼,特地为你准备了河鲜,你且尝尝这清蒸江团。”

    “难为楚夫人还记得。”诸葛然夹了块鱼肉,赞道,“好手艺。”说罢举杯道,“沈掌门,我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沈庸辞也举杯,起身道:“副掌是客,应该我敬你一杯才是。”

    诸葛然应了声“客气”,仰头喝下,火辣辣的,是顶级的剑南春。楚夫人和沈雅言夫妻也依次敬酒。喝完一轮后,诸葛然又斟了一杯,问道:“下午的事,沈掌门考虑得怎样?”

    沈庸辞放下杯子,道:“今日是宴会,招待客人,饭桌上不谈公事。”

    诸葛然道:“我倒觉得饭桌上好谈事。美食在前,脾气就好些,喝点酒,什么话都敢说,不像平常遮遮掩掩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身来,作势要替沈庸辞斟酒,只是个子矮,伸长了手也够不着,见沈庸辞把杯子递上,顺势斟满一杯,又说:“我以前替我爹出使,最爱在饭桌上谈事,一杯谈不成,两杯三杯,喝得多了,脑袋糊涂了,平常不会答应的也会答应,我得了便宜,酒钱也付得尽兴。”

    沈庸辞笑道:“副掌想灌醉我?”

    诸葛然道:“不知沈掌门酒量如何?”两人又干了一杯,诸葛然又道,“两杯下肚了,沈掌门考虑得怎样?”

    楚夫人也斟了一杯酒道:“我们夫妻是一体,你一个要跟我们夫妻俩

    喝酒,怕是难赢。”说着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诸葛然又喝了一杯,笑道:“这可不公平。雅爷,而今我在青城受困,你念不念我姐的情,帮我挡个几杯?”

    沈雅言年轻时与诸葛然大姐时有往来,雅夫人知道底细,听了也不生气,只道:“相公有十来年没去广西了,以后去的机会也少,副掌若有机会,替相公向令姐问好。”

    诸葛然笑道:“那得看雅爷帮不帮忙了。”

    沈雅言尴尬地笑了笑,诸葛然知道他在犹豫。这小子,还得再逼他一逼,但不能过了头。场面可以尴尬,却不能弄僵。于是说道:“早些时候我说要见识贵派的乌金玄铁针,不知可有眼福?”

    沈雅言道:“不急于一时,吃完饭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楚夫人道:“副掌要看乌金玄铁,这有什么难处?吃完饭,要是没人醉倒,马上就能带来。”

    看来楚夫人还不知道底细,诸葛然笑道:“楚夫人,你知道我性子急,等不了。”

    楚夫人见沈雅言脸色不对,看了沈庸辞一眼,沈庸辞只道:“副掌,喝酒吧。”诸葛然应了一杯,笑道:“这酒后劲强,怕撑不了几杯。要是醉了,就错过欣赏宝贝的时机了。”

    沈庸辞忽道:“怎地现在才来?”

    只听得一个声音道:“我换了衣服,耽搁了。掌门,楚夫人,爹,娘。”这声音好听,轻婉悦耳,诸葛然转过头去,见一名年约十八,穿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跟着沈玉倾走进宴厅。

    好一个美人,是沈雅言的女儿?诸葛然打量着沈雅言夫妻。雅夫人是美貌,不过也就是世俗常见的美人,自己见得多了,这样的父母生得出这样的女儿?嗯,眼角眉梢鼻子都像。这世上就有这种事,同一个爹娘,有的就是集两家之大成,有的就是合两家之衰败,自己跟大哥就是极端的例子。

    他听见沈玉倾问安,没去注意。等两人上了座,沈玉倾举起酒杯道:“晚辈迟来,罚酒一杯。”

    谁想看你喝酒?看姑娘喝酒有趣多了。诸葛然想着,却笑道:“要罚就罚三杯才够诚意,要不等会你们一家联手对付我,我可不是对手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喝了三杯,酒气上涌,脸登时红了起来。沈未辰道:“我酒量不好,喝三杯明早要闹头疼的。”说着也喝了一杯。

    “姑娘家还是得练点酒量。再喝一杯,当练酒。”诸葛然举起杯子,“我陪你喝。”说着举杯喝下,沈未辰也举杯相迎。

    沈玉倾道:“下午副掌说要看青城的乌金玄铁,大伯带了吗?”

    沈雅言眉头一皱,道:“带了。”

    这小子怎会主动提起这事?难道他真是绣花枕头,还没弄清状况?

    沈雅言从怀中取出两支乌金玄铁,递给诸葛然。

    “两支?放在青城的不是该有五支吗?”诸葛然笑道,“这样可打发不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还有两支。”沈未辰从腰间取出峨眉刺,递给诸葛然。诸葛然见是木制的,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,颇有份量,料有机关。他转开了前头木栓,露出了两头尖锐的玄铁。

    “用玄铁做峨眉刺,挺别致的,还用木头掩饰。”

    沈未辰笑道:“我十五岁生日时爹送我的礼物,叫‘凤凰’。”

    “凤凰,这名字不错。”诸葛然道。

    “我这还有一支。”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乌金玄铁,至此,整整齐齐五支放在面前。“这是五根乌金玄铁,副掌你慢慢欣赏。”沈玉倾道。

    诸葛然心中一惊,这是怎么回事?难道是自己弄错了,还是兄弟之中另有人与沈雅言共谋?他转头再看沈雅言,只见他神色俨然,看不出破绽。

    只这一个时辰之间,去哪变出第五支乌金玄铁?难道是事发之后派人快马去跟沈从赋沈妙诗索讨的?

    诸葛然立刻推翻了这想法,沈雅言一开始是打算陷害侄子,可没料到自己尾随而来。沈从赋的消息顶多比自己抵达快上个一天,派人去黔南,一趟来回,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赶不上。

    定是哪里想差了,他把弄着手上的乌金玄铁,叹道:“即便在崆峒,这东西也是珍贵。一口气送出十六支,就算过了四十年,还是让人羡慕得紧。”他一边把玩,一边掂着份量,五支一般无二,唯有那对峨眉刺重些,那是外头裹了硬木所致,但也相差无几。

    他再看沈玉倾,只见他伸出筷子,正在夹鱼。忽地筷子掉落,沈玉倾忙笑道:“刚才喝得太急,失礼了。”楚夫人皱起眉头,说道:“换一双吧。”沈玉倾应了声“是”。

    这小子手在发抖?他心虚?诸葛然看着手中峨眉刺,忽地灵光一闪,笑道:“只看这头尾两端,不知里头是怎么回事呢。”

    沈玉倾听他这话,吃了一惊,说道:“副掌什么意思?”他虽压抑,话音仍有些古怪,沈庸辞听出问题,沉声道:“玉儿,你酒量没这么差,在外头喝过了?”沈玉倾忙道:“是喝了些。副掌,这对凤凰是雅爷送给小妹的礼物,你欣赏完了,可得还她。”

    诸葛然笑道:“这种把戏可瞒不了我。”他双手握住一支峨眉刺两端,掌运真力,用力一掰,这里头虽藏玄铁,毕竟不过绣针粗细,诸葛然功夫不含糊,峨眉刺顿时从中弯曲,中间一截木头崩裂开来。。

    这小子,把一根玄铁剪成四段,装在两支峨眉刺头尾,就想以一作二,诸葛然本来成竹在胸,却见当中露出那一小截乌黑明亮,竟也是乌金玄铁。

    诸葛然一愣,只听沈未辰惊叫一声,抢上前来,将一对峨眉刺抢了过去,哭喊道:“你干嘛折我凤凰?!”

    诸葛然未及分辩,沈未辰大哭,拿着一对峨眉刺转头就跑。沈玉倾忙喊道:“小妹!”

    诸葛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环顾左右,沈庸辞夫妻和沈雅言夫妻四双眼睛正盯着自己,好不尴尬。

    不,不只是尴尬,而是弄僵了……

    沈雅言淡淡道:“晚辈失礼了,得罪副掌,莫怪。”

    沈庸辞只道:“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五人默然片刻,刚吃了几口,沈雅言忍俊不住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这一笑再难以收拾,狂笑不止。楚夫人也掩着嘴,扭过头去,身子颤抖,发出咯咯的笑声。沈庸辞叨念了两句,也不禁莞尔。唯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雅夫人也被逗乐了,忍不住笑问道:“怎么了,大伙这么乐?”沈雅言只是揉着肚子推说没事。

    诸葛然默默吃完这餐饭,心中恼恨,再无话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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