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-《隐秘而伟大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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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傍晚,顾耀东一走进福安弄,就看见远处的杨家灯火通明。邻居们正在张罗杨一学的接风宴,几个男人在门口拴鞭炮,还有送菜的,搬椅子的,进进出出很是热闹。

    杨家的灶披间里热气腾腾,耀东母亲、顾悦西和另外两名女邻居拴着围裙忙得团团转。

    客堂间里,福安弄的邻居悉数到场,热闹喜庆。顾邦才和两名男邻居正合力将大桌子摆到屋子中间,顾悦西端着两盘热菜出来,刚好摆上桌。

    丁放也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,水果、红酒、蛋糕、奶酪……她不断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,好多都是福安弄居民没见过的洋玩意儿。

    福朵举着一红一黄两朵头花从屋里跑出来:“悦西姐姐,你看我戴哪个头花好看?”

    “红色吧!红色喜庆!”

    耀东母亲从灶披间探出半个身子,大声问道:“还没有回来呀?咸肉烧豆腐都要炖糊掉啦!”

    这时,门口挂鞭炮的男人看见顾耀东走回来了,赶紧朝屋里喊:“回来了回来了——!耀东回来了!”

    顾悦西朝灶披间喊着传话:“妈——!回来了!咸肉烧豆腐能端出来了!”

    很快,耀东母亲就在众人夹道欢迎的阵势下,小心翼翼端着一大锅咸肉烧豆腐出来了。福朵说爸爸最爱吃这道菜,所以大家凑齐材料炖了一大锅。

    耀东母亲:“吃一碗出一身大汗,什么晦气都去得干干净净!”

    压轴大菜上了桌,顾耀东也走了进来,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,可等了半天不见今天的主角。

    顾邦才:“哎?快叫杨会计进来呀!”

    福朵自己跑到门口张望,弄堂里没有人,“耀东哥哥,我爸爸呢?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他今天……暂时还要留在警局。”顾耀东埋着头,终于还是说出口了。

    屋里的气氛一时陷入冰点,大家面面相觑,不敢说话。

    吴太太躲在人群里小声说:“我就知道要空欢喜一场的。”

    丁放:“是保释金不够吗?”

    顾耀东:“钱已经交了。”

    耀东母亲:“给了钱,那警察为什么还不放人呀?”

    福朵有些害怕了:“他们不同意爸爸回家吗?”

    顾耀东勉强朝她笑笑:“没有。昨天是我没了解清楚,取保候审的手续比较复杂,不是当天就能放人的。”

    顾悦西:“那要几天?”

    “警局让我等消息。对不起福朵,我第一次办这种事,什么都不了解就跟你许愿了。对不起大家,让你们白忙一场。”顾耀东眼神有些惨淡,丁放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。

    门口的男人朝屋里喊:“里面的给句话呀!鞭炮还点不点啦——”

    吴太太喊了回去:“人都没回来,点给谁听呀?”整条福安弄,就属她对顾耀东最看不顺眼。一年前学生游行时,她儿子被警察打伤,至今背上还留着伤疤,她便恨屋及乌怨上了顾耀东。

    吴先生拿着刚打开的红酒傻眼了:“哎呀,我一听外面喊‘回来了’,就把红酒开了。”

    又是吴太太埋怨道:“这酒是给杨会计接风的。回来的又不是杨会计,瞎开浪费钱!”

    丁放一听,立刻冷着脸说:“酒是我花钱买的,一瓶给杨会计,一瓶给顾警官。不浪费。”吴太太被她噎得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有安慰的,有失望的,也有质疑的。只有顾耀东一直没说话,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一样站在那里,既没分辩也没解释。

    邻居们三三两两散去,杨家便冷清了下来。刚刚还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屋子,此刻显得格外空荡。

    顾耀东送丁放离开福安弄,一路上都闷着没说话。等周围都没人了,丁放才小声问他:“是不是出意外了?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去看守所接他,他突然成了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。现在人已经押到提篮桥监狱了。”他说得有些无力。

    丁放惊讶:“他不是因为盗窃案被抓的吗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明白。回来一路上我都在想,还是想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丁放不假思索地说:“明天我就回我父母家去。我爸爸认识一些有权有势的朋友,只要他开口,那些人肯定会帮忙。顾耀东,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只能朝她笑笑,说了句谢谢。他并不知道,对丁放来说回父母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,更不会知道,这个决定将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。

    送走丁放以后,顾耀东在沈青禾的亭子间里站了很久。屋子空着,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。处长走了,沈青禾也走了。忽然之间要一个人面对这种事,顾耀东觉得自己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,茫然,不安,甚至有些恐惧,但他必须学会自己摸索。

    松江郊区的联络点,沈青禾躺在床上醒了过来。她腹部动了手术,子弹已经取出来了,但是伤口还在发炎。

    这几天迷迷糊糊躺在床上,沈青禾总有个不好的感觉。也许是因为怕自己突然消失给顾耀东惹麻烦,也许是担心那天救人时留下了破绽,也许只是因为身体太虚弱,容易胡思乱想,她总感觉福安弄好像出事了。沈青禾很想回上海看看,但老董走之前下过命令,她有枪伤,又在绑匪面前露过面,在确认安全之前,不得返回。

    就这样不安地等了几天,终于等来了老董派来的联络员。他给沈青禾看了报上登出的五名绑匪的全身照,让她辨认这是否是那晚交赎金时看见的绑匪。照片很模糊,那晚绑匪又都戴着黑色面罩,沈青禾只能看出他们身形是接近的。

    从绑匪被抓到法院宣判死刑,这一切都快到令人生疑。审判过程没有公开,更蹊跷的是警局对外宣称已将犯人押往提篮桥监狱,但是在监狱的同志根本没找到这五个人的踪迹。除了警委,上级也已经指示包括保密局、警备司令和市政府在内的其他情报线参与调查。现在一切都只能等消息。

    联络员临走时,沈青禾给了他一封信,然后又从脖子上取下一把挂在项链上的钥匙,托他回上海后一并交给顾耀东。

    顾耀东想了一夜,忽然想明白了,杨一学被栽赃恰好说明那五名绑匪有问题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到警局,他就把赵志勇拉到了院子里没人的地方:“你知道杨一学被转到提篮桥监狱去了吗?”

    赵志勇心慌了一夜,被他一问顿时更慌了:“不知道啊。他不是就偷了一双皮鞋吗?怎么会去提篮桥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昨天办好取保候审的手续,去看守所领人,可他们说杨一学是尚荣生绑架案的绑匪,要马上转去监狱。他怎么突然就变成绑匪了呢?”顾耀东说得很认真,丝毫没发现赵志勇的异常。

    “那可能是……可能是那五个人里有人抓错了,后来发现杨一学才是绑匪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耀东啊,连尚荣生自己都不知道绑匪是什么人,你又怎么知道杨一学是不是绑匪呢?他本来就穷,去做这种事也不奇怪。”赵志勇只想尽快敷衍过去,结束这场谈话。但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让自己难受的谎言。

    “别人可能,他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证明不了啊!就算你去找尚荣生,他也不能给你作证。因为他从头到尾就没有看见过绑匪的脸。”

    “那证明杨一学是绑匪的证据是什么?钟处长让你负责这个案子,抓错人这么大的事他应该会告诉你吧?”

    赵志勇一下慌了手脚:“不不不!我从头到尾只是帮忙整理了调查报告,其他根本什么都没做,也不知道!”

    “那份报告我帮你整理过,里面提到的好几个细节,钟处长在记者会上都说错了。他为什么篡改报告?”

    顾耀东说得特别笃定,也特别倔强。赵志勇怔住了,他最害怕的就是看见顾耀东这样的眼神,让他有种被一口咬住了的恐惧感。

    顾耀东还以为他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有问题,于是更认真地说道:“警局里有人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,他们在掩盖一些东西,所以才会这么快抓人,这么快定罪,判死刑!赵警官,我们还有机会翻案,你的那份报告就是证据,我们可以给南京政府写信,向行政院警察总署检举!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证据!”赵志勇忽然情绪失控了,他怕极了自己真的会被咬住不放,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处长在记者会上念的报告没问题,我就是这么写的,一字不差!”

    顾耀东愣住了,“你说有人不是本地口音,你还说绑匪用了汉奸逮捕证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顾耀东,你一定要把我拖下水才甘心吗?我从来没写过你说的那些东西!还南京政府,一个拉车的,我凭什么要为了他去和上层作对?我根本不认识杨一学,他绑没绑架尚荣生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绑匪已经判了死刑,那是要被枪决的!”顾耀东总觉得是不是赵志勇没听明白或者忘记了,这样下去杨一学是会死的,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?

    “你要当齐天大圣去闹天宫我不拦你,别把我拉上。我是个老实人,但是我不傻!你也别总当傻子了行吗?”

    二人沉默地对峙着。顾耀东明白了,赵志勇什么都明白,是自己忘记了刚进警局时他教的“生存法则”——长官没点头的案子,不听,不理,不办,耳聋眼瞎才能活得长久。他当然不是坏人,也并不冷酷凉薄,只是不想当傻子而已。

    顾耀东笑了笑:“可是这世界上怎么可能都是聪明人,总是要有傻子存在的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转身要走,赵志勇忽然冲上去拉住他:“你忘了匿名信了?钟处长对你还有疑心!就算你不替我考虑,总得为自己想想吧?现在你去就是往枪口上撞!”

    “那也要试一试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这么自信?上次其实是我没告诉你,钟处长根本不是对你不放心这么简单,他是怀疑你通共!通共啊!他觉得警局里有鬼,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就是一遍一遍提醒他你就是那个鬼!知道一旦被他认定通共会是什么后果吗?值得吗?”

    顾耀东看着他沉默了片刻,最终还是拿开了他的手,头也不回地朝警局大楼走去。赵志勇没有再追,刚刚说那些话似乎已经用光了他全部力气。

    顾耀东径直去了刑二处处长办公室。面对他的质问,钟百鸣一脸坦然:“我看过认罪书,他交代得很清楚,也按了手印。”

    “杨一学被押走前我见过他,我听得很清楚他说自己是被骗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东吴大学法学院的高才生。学法律的人不该说出这么外行的话啊。给一个人定罪,是依据警察的感觉和犯人的一面之词吗?杨一学伙同另外四名无业游民,绑架勒索尚荣生。这些他在认罪书里都供认不讳。”钟百鸣说得语重心长,但是今天,顾耀东并不吃这一套。

    “关于绑匪的好几个细节,不是本地口音,逮捕证,还有怀疑绑匪根本不是无业游民,这些赵警官的报告里都有,为什么记者会上你说得不一样?”

    钟百鸣往后靠了靠,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:“我记得,你不是专案组成员。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?”

    顾耀东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顾警官,你在警察局一直是这么做事的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您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钟百鸣意味深长地说:“你现在的态度,很容易让人怀疑你有被赤化的倾向啊。”

    “这和政治立场没有关系。我只站在警察的立场。”

    “毕竟专案组组长是王处长,我只不过在台上说了几句漂亮话。你可以不信任我,但总要信任王处长吧?他在你们警局这么多年,你现在这样岂不是在质疑他办的案子有问题?”

    “作为警察,调查案件不是应该只对真相负责吗?”

    “作为警察,别忘了你现在的任务是整理档案啊!”钟百鸣叹了口气,一副为顾耀东操碎了心的老好人样子。

    顾耀东并不感恩,他很冷淡地说:“已经全部整理完,放到您的书柜里了。”他转身离开,走到门边时,回头对钟百鸣说:“钟处长,你那天在我家看到席勒的书,问我有没有信仰。其实我有,我信仰良心。”

    离开刑二处后,顾耀东直接去了刑一处,并且不知好歹地推开拦路警员,硬闯进了王科达的办公室。

    王科达不仅不生气,反倒还笑容满面,似乎早就等着顾耀东来找自己了:“你说杨一学?我知道啊,你们二处的盗窃犯嘛,偷了一双小孩的鞋子。”

    顾耀东克制着情绪:“他以前是个会计,现在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菜,从来不跟人结仇,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。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,我知道没有人会去故意害他。可能只是不小心,有什么东西搞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搞错的。”王科达呵呵笑了两声,“人是你们二处的赵志勇赵警官亲自审的,口供也是他写的,他办事那么认真,怎么可能搞错呢?”

    顾耀东愣住了。

    “人还是他亲自押送到提篮桥监狱的。这件事他应该最清楚的啊!”王科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恨不得下一秒就想看他去和赵志勇斗个你死我活。

    顾耀东想过这件事是钟百鸣做的,想过是王科达,也想过如果他们都不承认,他就去找齐副局长甚至段局长举报,他还可以去报社曝光,去南京警察总署投诉,但是万万没想到,会是赵志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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