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-《隐秘而伟大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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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顾耀东又去了那家开在巨大玉兰树下的小饭馆,吃了碗味道依然不怎么样的菜泡饭。自从夏继成走后,他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,帮老板娘修修窗户,补补桌椅。走的时候,也会带走一包小鱼干,去街角喂那只野猫,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——三喵。三喵一开始很戒备顾耀东,不过现在已经喜欢用尾巴蹭他的下巴了。

    金门饭店之后,顾耀东去了几次杨一学家,但每次家里都没人。杨一学的女儿白天在上学,至于杨一学,邻居说他去拉黄包车了,整天都不休息,回来都是深夜了。

    钟百鸣来了之后整天乐呵呵的,没有再提莫干山,似乎真的就只是来接管刑二处处长这个闲职的。警局里除了全城严打,暂时也没什么动静。

    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,眼看到了端午节。顾家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端午节晚饭。耀东母亲和顾悦西在灶披间忙前忙后,沈青禾在布置饭桌。耀东母亲看了好几次挂钟,她让顾邦才去菜场买鸡蛋,顶多二十分钟就应该回来的,现在已经四十分钟了还不见人影。

    顾邦才拎了一篮鸡蛋,慢悠悠哼着曲子走在回家路上。走到福安弄附近时,他看见杨一学的女儿福朵在街边卖菜。她今年十一岁,眼睛很大,扎两个长辫子,守着一堆荠菜。她的鞋子前面张了口,露着脚趾。看见有人来,赶紧很不好意思地把脚缩到菜筐后面藏着。

    顾邦才过去问道:“福朵,端午节你不回家,怎么在这里帮人守菜摊子呀?”

    “爸爸去租车行了,我先替他守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你家里的菜摊?”

    “嗯。爸爸说以后我们要改卖菜了。”

    “车子呢?”

    “车行说爸爸交不够租金,要把车子收回去了。爸爸说不拉车也好,拉一个月还不够交租金。以后我们自己卖菜,自己挣钱,也不用被人家欺负。”

    顾邦才嘀咕:“哎,这个杨会计!遇到事也不跟邻里商量。这么多荠菜,卖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?”

    顾邦才又花十分钟返回了菜场,从篮子里捡了四个鸡蛋退给小贩,一边从对方手里接过钱,一边赔着笑:“不好意思,买多了点。下次吧,下次又来。”

    整整一个小时后,顾邦才终于拎着菜篮子回了家:“鸡蛋买回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耀东母亲匆匆从灶披间擦着手出来:“还知道回来呀!我还以为你找不到路了!”她从顾邦才手里接过篮子一看:“怎么只有六个?我给了你十个鸡蛋的钱呀!”

    顾邦才笑眯眯地从背后拎出一把荠菜:“看看——水灵吧?家里六个人,十个蛋怎么分啊?六个正好,多余的钱干脆买了几把荠菜。”

    耀东母亲怔了几秒,忽然大吼一声:“顾邦才——!”

    顾邦才吓一跳:“干什么?”

    顾悦西和沈青禾拿着锅铲很紧张地从灶披间跑出来。

    顾悦西:“怎么吵起来了?”

    “你轧金子炒股票赔钱就算了,让你去买个蛋也要乱花钱!反正迟早要被你败成穷光蛋,去去去,干脆现在就把钱全都胡乱花掉算了!”

    “哎,你这个人真是……老实跟你讲吧,这是从杨会计他们家菜摊上买的。”

    耀东母亲愣住了。

    顾邦才有些生气:“做人再穷不能穷了善心,对吧?我们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悦西和耀东的,虽然做不到富则兼济天下,但也没穷到只能独善其身的份上!人家家里都这么困难了,我看见了顺手帮一下怎么了?你要实在为了这个跟我生气,那……那大不了这几天把我的鸡蛋扣掉,就当那四个蛋已经被我吃了!”

    顾悦西和沈青禾在旁边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顾邦才:“你们笑什么?”

    顾悦西:“爸爸,你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灶披间的墙角,已经堆了好几把荠菜。

    顾邦才很惊讶:“哪儿来这么多荠菜?”

    耀东母亲扔了他一个白眼:“我上午就从杨会计那里买了,没告诉你而已。”

    顾邦才这才反应过来,笑开了花:“早说呀。害我胡讲一通废话。我就知道,我的夫人是天下第一好心的人。”

    但是顾家并不只有天下第一好人顾太太和天下第二好人顾邦才。

    没多一会儿,顾耀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:“爸!妈!我带好东西回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耀东父母和顾悦西、沈青禾跑出来一看,只见他满头大汗地拎着一个麻袋进来。

    耀东母亲冲过去拉开麻袋一看,里面果然是绿油油的荠菜,满满一麻袋,映得她脸都绿了。

    顾耀东笑呵呵地:“蛮水灵的吧?我们家不是爱吃荠菜吗?”

    一家人都没说话,沈青禾“扑哧”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弄堂里已经满是端午的气氛。家家户户门口都插上了艾草和菖蒲。

    任伯伯一边在门口贴钟馗像,一边念念有词:“驱邪除害,祛凶引福。”

    孩子们在弄堂里围着圈,边唱边跳:“五月五,是端阳。门插艾,香满堂,吃粽子,撒白糖,龙舟下水喜洋洋!”

    福朵挑着已经卖空的担子,孤零零地从外面走回了弄堂。她就在家门口台阶上坐着,看着那群小孩子玩闹,也不进家门。家里没有人。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杨一学一个人照顾她长大。以前做会计,杨一学都是下班就回家,这个时候已经在给福朵辅导功课了。今年开始拉黄包车后,他就几乎没有在女儿睡觉前回来过。今天原本答应早早回来陪福朵过节,可是到现在了也没回来。

    杨一学去了南星租车行。前些日子他就来过一次,办退车手续,可车行不肯退当初缴的押金。他想着可能对方忘了合同,于是今天特地带着合同来,以为很快就能正正规规把车退了,拿着押金回家,没想到事情很不顺利。

    南星车行一共两层楼,一楼铁门紧闭,车行经理坐在二楼露台,跷着二郎腿,嗑着瓜子。大概二十多名黄包车夫聚集在车行门口的空地上,拉着“还我血汗钱”的横幅抗议。

    领头的车夫朝经理大声喊:“当初我们租车的时候都签了合约,现在你们怎么能说涨租金就涨租金?”

    车行经理吐了口瓜子皮:“合约最后还有一行字,车行有权根据当下物价调整租金。不看清楚就按手印,是你们自己的责任呀!”

    杨一学老实地站在角落里,旁边停着他的黄包车。他向来是个守规矩的人,总觉得用争吵的方式解决问题是不对的。他兜里揣着叠得平平整整的租车合同,等着这场争吵结束了,他便好去和他们摆事实,讲道理,拿回属于自己的钱。

    一名车夫愤而将帽子摔在地上:“这帮牛鬼蛇神吸干我们的血,还想扒皮吃肉,连骨头都不吐!”

    “跟他们拼了!”

    经理“噌”地站起来,朝楼里大喊:“来人!”

    铁门打开,一群打手像恶狗般举着长棍一拥而出,车夫们很快就被打倒在地。杨一学被挤在角落也平白挨了几棍子,害怕地一直大喊“别打了,别打了”,可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打手的叫嚣声和车夫们的哀号声中。

    顾家已经热热闹闹坐了一桌。饭桌上除了一盘粽子,就是满满一片绿色:炒荠菜,荠菜饼,荠菜汤,饭桌正中央还有一大盘垒成山的凉拌荠菜。绿是绿了点,但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。

    顾邦才端起了酒杯:“来来来,举个杯。喝了这杯雄黄酒,希望大家都去去晦气。现世不太平,今天我们一家人还能聚在一起吃顿热饭,是福分。”

    天已经黑了,福安弄里依然热热闹闹。从顾家晒台上望下去,一群孩子在路灯下打闹着,肆意欢笑着。晒台上弥漫着艾叶和菖蒲的特殊香气。沈青禾一个人在晒台上收衣服,顾耀东犹犹豫豫跟了上来。

    沈青禾心生奇怪:“有事?”

    顾耀东满脸通红地从兜里摸出一支口红,递给她。

    “这什么?”

    顾耀东的头越埋越低:“那天在金门饭店,你说让我送给你一支口红。”

    沈青禾半天才反应过来,一时有些慌乱:“我……当时就是随口说的!那天是为了演戏给别人看啊!恋人不就是应该像那样吗?女孩子撒撒娇,发发脾气,讨个礼物。都是演戏啊!”看着顾耀东一脸认真的样子,沈青禾忽然觉得“演戏”二字太刺耳,有些说不出口了。

    她只能勉强挤着笑容,竭力开着玩笑:“怎么还当真了,我的演技那么好吗?看样子以后要是不跑单帮,我还能到电影公司当当演员去!”

    顾耀东一本正经:“既然演戏,那就演像。你开口要了,我就应该送。这样才能以假乱真。”

    沈青禾怔怔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百货公司的人说,这个颜色最近很受欢迎。”说完,顾耀东便手足无措地逃走了。

    沈青禾别扭地回了亭子间,将叠好的衣服放进衣柜,转身正好看见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,清汤寡水,好像是少了点什么。她别扭地走到镜前,别扭地拿出那支口红,一边嘀咕怎么分不清现实和演戏,一边又像是怕被人偷看了似的,朝屋里东张西望。她拧出口红,在嘴唇上随意抹了一下。口红是好看的梅红色,看着镜里的自己,她似乎觉得还不错,于是竟忘了别扭,仔细对镜涂抹起来。

    孩子们在弄堂里打闹,多多举着外婆用艾草和菖蒲编成的长束,假装长剑挥舞着。福朵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他们玩闹,等爸爸回家。

    顾邦才端了一盘荠菜饼过来:“福朵,你爸爸还没有回来呀?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们家里做的荠菜饼。赶紧吃几个填填肚子,别饿坏了。”

    福朵甜甜地笑着:“谢谢阿叔。”

    那边,多多用艾草菖蒲束假扮长剑,作势朝一个小男孩劈去:“看我钟馗的七星斩妖剑斩了你这小妖!”挨劈的小男孩“哇”的一声号啕大哭。

    顾邦才见状一拍大腿:“哎,你个小兔崽子!”他赶紧跑过去,拎着多多的衣领就往家拽,“你还打人?无法无天了!看你妈一会儿不揍你屁股!”正嚷嚷着,沈青禾从屋里出来了,那梅红色的嘴唇在夜色里泛着紫,甚是扎眼。

    顾邦才惊呼:“哎呀,沈小姐!你磕着嘴了?”

    沈青禾:“没有啊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看你嘴唇乌紫乌紫的!”正说话,被他拎在手里的多多挣扎着:“外公!你快放开我!”

    “看你还打人不!”

    “我是钟馗,专门捉鬼!”

    “我还是钟馗他外公呢!专门捉你这捣蛋鬼!”

    “我要拉屎!”

    爷孙俩吵吵闹闹地进了屋,剩下沈青禾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。

    南星租车行的车夫已经散去了。地上一片狼藉,散落着他们被殴打时遗落的鞋子、帽子,踩烂的横幅,以及随处可见的血迹。

    车行经理吐了口唾沫,“一帮老鼠臭虫。”他转头对领头的打手说,“明天上财务那儿领钱。”刚要走,杨一学追了过来。对方显然很意外,上下打量着他。

    杨一学客客气气地说:“我不是来闹事的。前两天我来过一次,为了押金的事。”

    对方冷笑道:“我记得。我还以为你回去搬救兵了,还是一个人来的呀?”

    “车子我确实租不起了,就是想按合约把押金取回来。上次来您说退不了,我特地又回家看了合约,您可能是忘了。”他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,从里面抽出叠得很平整的合约,“您看,这上面写了归还黄包车时,当初交的押金可以退还。”

    经理眼睛都没斜一下:“拿合约要挟我?”

    杨一学赔着笑:“不不不,只是跟您商量。我女儿十一岁,马上要读中学了,脚上还穿的是九岁时候买的鞋,脚趾都露在外面了。我是想拿这笔押金给她买双新鞋子。”

    “想买鞋,那就多拉车多攒钱啊!”

    “不瞒您说,我拉了三个月的车,起早贪黑,交完租金真的连吃饭钱都不够。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……经理,拜托您通融通融,把押金退给我吧。孩子大了,总得要穿双体面的鞋子,我不想她进了中学被人家笑话。”

    “你比那些人聪明,还看得懂合约。”

    杨一学始终卑微地赔着笑:“不是想计较合约,只是……办事情总要讲个信誉。”

    经理转头朝楼里喊了声:“徐会计——”然后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杨一学说:“我讲信誉啊!你要给女儿买鞋嘛,应该退。不过按规矩我们要先验车。”

    杨一学终于看见了希望,高兴起来。

    徐会计带了一名手下来验车,那人绕着黄包车摸摸看看,徐会计拿着算盘等着他报损。

    车行经理瞄了杨一学一眼:“以前干什么的?”

    杨一学:“会计。”

    徐会计笑道:“同行啊。”

    杨一学有些尴尬:“厂子已经倒闭好长时间了。”

    经理:“这么辛苦,也没个亲戚朋友的帮你想想办法,找找路子?”

    “在上海也不认识什么人,哪里找得到路子呀。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那就好办了。”经理朝验车的手下使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手下立刻会意,装腔作势报起来:“车身油漆划痕三处,拉手磨损,车轮也有磨损,另有锈斑共五处。”

    徐会计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:“扣除上述维修费用,共退还押金一百万块。”

    杨一学蒙了:“我当初交的是三百万押金。”

    经理:“车子用坏了,不用花钱修的呀?”

    杨一学:“可是拉车车轮怎么可能会没有磨损。”

    经理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,挑衅地拍着他的脸,仿佛是一个一个耳光打在脸上:“你不是很懂合约,很懂法律吗?我说当初租给你的是新车,你能证明不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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