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9 章-《辟寒金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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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慢慢地坐了下去,出神了片刻,低低地道:“娘亲会考虑的。等娘亲考虑清楚了,再做定夺。”

    小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,牵了慕扶兰的手,送她入内。

    “娘亲,你先去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不急,我们慢慢来。”小少年笑着,轻声说道。

    蓬莱宫中日月长。

    袁汉鼎回了长沙国。太医们用尽所能,为皇帝治伤,时不时悄悄见一趟慕扶兰。皇帝躬勤政事,休息养民,知人善任,又整饬纲纪,锐意图治。新皇朝万象更新,天下万民,拜服欢腾。

    日子就这样,犹如静水,无声流逝。一切仿佛都在向好,除了太后的病情。

    太医院日常记录,太后起初跌仆,伤于筋脉,导致经络雍闭,半身牵引,时或晕悸,言语健忘,虽全力医治,但病势反复,不容乐观。到了夏末,太后牙关亦日益趋紧,饮食艰难,身体一日坏过一日。尽管慕扶兰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尽力救治,但拖到这一年的秋,人还是如同一根蜡炬,终于燃到了根头,无力回天。

    太后已昏睡多日,奄奄一息,断气前的一夜,或是回光返照,苏醒了过来,认出病榻前的儿子,口中嘟囔:“庚儿,你可来看娘了……前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,娘天天想着你……没事没事……你忙去吧……娘知道你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……只要你出息了,娘再辛苦也值……”

    老妇人的两只眼珠子转着,目光忽然落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的慕扶兰的身上,她盯着,定定地瞧了一会儿,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,唉声叹气:“……叫她去……娘不要看到她……她是要把庚儿你从娘这里抢走的……”

    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了,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抬起剩下那只还能勉强动弹的手,死死地掐住了皇帝的手臂——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,正要将她儿子从她身边带走。

    慕扶兰转过身,默默地离开了。半夜,她在紫微宫中得到消息,就在片刻之前,太后薨。

    对这个老妇人,慕扶兰自然没有多少感情可言,但她也不憎恨。一个称不上善,也算不上恶的寻常之人而已,就和她、以及她所知的许许多多人一样。尽了自己医者和今日身份的双重职责,便就够了。

    皇帝是孝子,天下皆知。这几个月,随着太后身体每况愈下,从早到晚,他每日几乎就在元宸宫和这张病榻之前来回。皇帝的孝行,被起居郎以笔载录,礼部制文,从上而下,教以效化,民以风化。

    皇太后的丧礼,亦是隆重至极。梓宫奉安,皇帝辍朝六日,服缟素,上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全部云集灵殿,服布素,朝夕哭临,内外官民,则斋宿二十七日,寺庙道观,从早到晚,钟声不断。

    半个月后,太后发丧,大礼终于结束。次日,是绎祭之礼。绎祭是正祭次日的续祭,比起正祭,过程相对简单一些,但亦不轻松。当日,慕扶兰忙碌道了晚上亥时,才终于结束了一切的祭仪。

    她在身后那些参祭命妇们的跪拜之下,离了祭殿。

    这半个月来,她统领命妇,操持丧仪,几乎就没怎么休息过,回到寝宫,人累得几乎虚脱,除去身上的丧服,草草洗漱了下,便躺了下去。

    应是下半夜了,太监曹金来求见,跪在了她的面前,小心翼翼地道:“陛下此刻还在祭殿之中。陛下内伤尚未痊愈,这些时日,更未曾如何合眼过,奴婢怕陛下身体吃不消,又不敢劝……”

    慕扶兰来到了那座祭殿。

    深夜的祭殿,不见了白天那些陪着哭丧的大臣,此刻显得分外空旷。在满目的白蜡和丧幔中间,她看到那男人独自跪在灵前,烛火幢幢,他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她在殿口立了片刻,终于还是没有进去。

    循着原路,她退了出来,对太监说:“陛下想是悲痛过度,如此,他心里应当好过些。”

    她回到自己的寝宫,再次躺在了身下这张铺着锦衾的床榻上,慢慢地,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四下幽阒,万籁俱寂,她睡得很沉,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,倏然睁开眼睛,透过低垂下来的帐幔,看见自己床前对过去的一张靠椅之上,坐了一人,轮廓和周围的夜色,仿佛融为了一体。

    慕扶兰的心跳了一下。

    月影渐渐入窗,那人便那般坐着。过去了很久,久到慕扶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眼,那不是人,而是某种她想出来的幻影。

    她迟疑了下,慢慢地坐了起来,撩开帐帘,下地走了过去,望着面前这个坐在椅中,已经睡了过去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闭着眼睛,脸侧向她床的方向,一动不动,呼吸之间,满是酒气。

    从他受伤之后,太医诸多医嘱,酒禁亦是其中之一。便是之前赐宴那些来朝的外使,太监亦是暗中为皇帝备水代酒。

    慕扶兰知他这大半年间,应当未曾饮过半滴酒。

    她未免诧异,又有些生气,唤了声“陛下”,见没有反应,伸手推他。

    那人动了一动,终于醒了过来,睁开眼睛,慢慢地坐直身体。

    “陛下怎的醉酒至此地步?”慕扶兰说道。

    他坐了片刻,抬起手,揉了揉额头,口中含含糊糊地应:“……你去睡吧,我这就回去,我也好去歇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带了些仓促地起身,脚步却踉跄了一下,“砰”的一声,撞到了陈设在近旁的一只檀雕竖柜上,身体晃了一晃。

    慕扶兰急忙伸手,一把扶住了他,却觉肩头一重,身侧仿佛压下来一座沉重的山,非但没能扶稳,反而被他那倒下的身躯带得失了平衡。

    两人扑跌在地。

    她被他压在身下,一起倒在了紫微宫寝殿那已带着几分秋凉的坚硬地面之上。

    眼前昏暗,慕扶兰仿佛被带着酒气的炽热呼吸给包围了。男人沉重的身躯,就压在了她的身上,消瘦得几至嶙峋的骨,突兀无比,硌痛了她。

    慕扶兰心跳飞快。她定了定神,待要伸手将这男人推开,他自己忽然动了一下,翻了个身,松开了她。

    “我心里极是难过……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他们都以为,皇帝是在为太后的离世而难过……我的母亲走了,我确实难过,理当如此。但我心里知道,我的难过,远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多……”

    “人人都说我是孝子……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是个什么东西……”

    他犹如醒着,又似醉着,声音仿佛来自黑暗深处的渊底,压抑至极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的心里,极是难过……”

    他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慢慢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一阵均匀的呼吸之声。

    慕扶兰转过头,借着模模糊糊的夜色的光,见他仰面卧在地上,又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她在他身旁坐着,呆了片刻,渐渐感到地凉透过衣裳,沁入体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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