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回应-《绍宋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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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都进来吧,莫要淋了雨,堂上的沙盘也收好放回去……不急于一时。”

    但是,嘴上说进去,这位官家却没有走向身前的武学大堂,而是再度从蓝大押班手中劈手夺过那封奏疏,然后转身出门,最后居然是往武学外面不远处的杏冈走去。

    周围人面面相觑,哪里有一个人真的会进武学大堂避雨?都省首相赵鼎以下,几乎人人都随赵官家出门去了,便是原本在此处主持推演的王彦也在下令收起那些沙盘后,匆匆往杏冈上追来。

    话说,杏冈之上,乃是太上道君皇帝时期从全国各地移植过来的上好杏树,几乎铺满了整个小冈,此时正值三月,杏花绽放,满冈翠红之色,替登冈的众人遮蔽住了大部分春雨之余,倒是实打实的铺陈了一处烟花三月之景。

    不过,赵官家最近喜欢往此处来,或者说最起码今日往此处过来,明显不是因为这满冈杏花,因为他来到挨着城墙的杏冈之上后,进了冈顶的茅亭,便直接负手立于茅亭之外,然后不顾雨丝,直接越过满冈杏花向更远处眺望起来。

    这里是整个皇城,乃至于内城北部最佳的鸟瞰点。

    晴天的时候,甚至能遥望到内城边缘地区,赵官家其实来过好几次了。

    不过,此时自此处从细雨中望去,整个皇城都只有建筑轮廓可见,整个汴梁内城也都躲入了烟雨迷蒙之中。

    倒是东北方向,远在内城城墙之外的开宝寺铁塔依然遥遥可见。

    而且东华门外的喧闹之声,也依然能穿透满城细雨以及整个杏冈上的迷蒙香气,抵达茅亭。

    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。

    看了一阵子,可能是烟雨迷蒙的景色压住了内心的怒火,赵官家终于回过头来,却还是不进茅亭,反而就在外面冒雨重新看起了手里李纲的奏疏。

    但说实话,即便是缓过劲来,此时再看,赵玖也是没有看多久便当众连连摇头,只是没有如之前那般恼火罢了。

    看完之后,赵官家更是将奏疏交予此时除了四位宰执以外地位最高的王彦,让王彦等人传看。

    而这个时候,这些人才知道官家为何会暴怒了。

    因为这封奏疏,远不止之前张浚在武学院中奉上奏疏时自陈的那些言语……李纲不仅仅是人身攻击了张浚,弹劾了张浚,更是直接人身攻击了赵官家,对赵官家发起了直接谏言。

    当然,也肯定针对张浚那一揽子方案提出了批判。

    “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……这话朕都听腻了,也不知道换个词。”赵玖负手冷笑。“还有,只因为张相公夫人宇文氏是宇文相公的侄女,便说他们势力遍布关西,有党附嫌疑,那榜下捉婿的人又算是怎么回事?故汪相公捉了朕的第一个状元算不算结党?吕公相家中与梅花韩氏数代联姻,又算怎么回事?折氏与杨氏两个将门呢?他们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呢,是不是更居心叵测?”

    赵玖一气说完,张德远便立即硬着头皮出来做了必须的解释:“好让官家知道,臣与宇文氏结亲时并没有位列宰执之位,只是数年前在关西处置事务,少不了要与宇文相公交接,便自然有些上下之谊,而宇文相公知道臣因为靖康之乱一直都没有正妻,这才将臣招为侄婿……臣当时只以为这是一件美事,却忘了为人臣者当避嫌疑的本分。”

    张浚是不得不解释——身为宰执,弹劾他的奏疏里提到了这件事情,按照政治规矩他就得在御前解释一下,回去说不得还要写自辩的文字材料。

    可一旁的吕本中,以及此番被唤来参与武学推演的折彦质,外加半句话都没插嘴的杨沂中就属于无妄之灾了……他们三人早在赵官家提及自家姻亲事务时就无奈出列,可偏偏今日事又是张枢相的,本质上与他们无关,所以连插嘴请罪都做不到,只能在四位宰执周边干站着。

    而暂不提这三人如何尴尬,其余人又如何匆匆去传看那奏疏,另一边,赵官家听完这番解释,直接负手走上前来,只在张浚身前一步开外停下:

    “德远,卿可知道朕要说什么吗?”

    张浚便是知道,此时也只能说不知道,何况他本就不知道……于是这位当朝枢相赶紧摇头。

    而这时候,赵官家却是一手背在身后,一手忽然深处按住了张浚已经有些湿漉漉的肩膀:“朕想跟张相公说……今日委屈你了!”

    张浚本就是个偏感性的,几十岁了的人还天天幻想自己能混个诸葛武侯的形状,此时闻言抬起头来,居然直接眼圈一红,张口欲言,却又一时哽咽语塞,然后就要当场下拜。

    当然了,赵官家如何会让他真跪下,直接手上用力、口中出言,阻止了对方的行动:

    “德远,不止是你,还有赵相公、刘相公、陈相公……”

    其余三位宰执,赶紧一起向前拱手相对。

    “朕想告诉诸卿,接下来几年咱们要做的事情,不光是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就行的,是有数不清的事情要一件件顶着阻力去做的。”

    赵玖喟然以对。“而你们身为国家宰执,必然要承其重、当其冲,彼时不光是会有今日这般直接无端攻讦,也会遇到真正的两难之选,而且十之八九会真的出问题、办错事……而朕今日想说的便是,请你们遇到艰难事宜时,切莫要因为一时之气,一时委屈,就自暴自弃,扔下摊子不管了……你们不管了,让朕怎么办?”

    四位宰执齐齐一怔,继而齐齐俯首。

    而周围文武,却是心下震动之余,想法稍微有了一些偏差。

    有些人,立即醒悟,赵官家这不光是要替张相公接下这份奏疏……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……而且,他还半公开的给四位宰执做了长远的政治承诺。

    而另一些人,如仁保忠,却是本能想到,那位好大名头的李公相,才五十来岁,怕是此生再不能复相了。非只如此,这一波下来,既然触怒了赵官家,虽不至于像党项那里直接杀掉,但按照汉人规矩,直接撵到海南却是一定的了。

    果然,下一刻,赵官家重新背起双手之时,忽然提高了音量:“李伯纪不光是弹劾了张相公一番,也不光是训斥了朕……弹劾张相公,张相公已经作出解释还请辞了,只是朕不许而已;训斥朕呢,朕脸皮厚,就不回他了;只是他还说了,他弄不懂朝廷是为了北伐而去镇压南方、羞辱二圣,还是为了镇压南方、羞辱二圣而打起北伐的旗号,你们都是朝廷重臣,也都参与了本月初一大朝会的公议,都怎么看?”

    赵鼎早就在等自己的出场程序呢,此时闻言,却是在所有人瞩目之下,毫不犹豫上前一步,与张浚并列,然后朝官家拱手以对:“臣以为李相公这是诡辩!没必要让天子与宰执为了这么一句话做解释!”

    “臣也以为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臣赞同赵相公言语。”刘汲、陈规紧随其后。

    “臣也以为李相公此言可笑。”王彦醒悟过来,随即跟上,却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。“说到底,李相公此论根本不在于可辩不可辩,只要国家一心一意准备北伐,其论不攻自破。”

    王彦之后,折彦质、范宗尹、杨沂中、吕本中、刘晏、仁保忠等人赶紧拱手表态。一时间,只有内侍省大押班蓝珪束手立在赵官家侧后,并未动弹。

    而肩膀、无翅幞头全被打湿的赵官家闻言,也是嗤笑一声:“说得好,就是这个道理,只要步子迈开,这些言语便只如今日耳边雨丝一般不值一提……朕就借着这个机会,将扩军一事正式定下,就按照昨日的那个最新方案好了……调整来,调整去,总是差不离的……直接发表出去!旨意、都省枢密院的公文,还有邸报,一起发表出去,当做给李公相的回应!”

    赵鼎、张浚带头,带领在场宰执与官员当场应下,而王彦虽然欲言又止,却终究没有敢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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